面对我的疑问,神思不属的野猫慢了半拍。
他还有些没回过神,就先脱口而出,分明就是习惯性在帮忙辩解:“高六就是这样的,打小就有主见,但她就是一心做事,总喜欢自己带头往危险里钻,并不是……”
并不是什么?怕我被驳回了两句,就挂不住面子会对高六有意见,关键时刻给她使绊子吗。我在他们眼里应该不是这种人。
我再次感到那种说不出来的不自然,觉得野猫好像说的是别的什么。
但没来得及细想,野猫的话已经一下收住了,好像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我是什么人,一下子神色数变,又变成那种隐约抗拒紧绷的状态,吊梢的三白眼多少有些阴晴不定。
不对劲,我心说野猫到底在潜意识怕什么,好像不光是觉得现在的高六是个冒牌货,而是抗拒承认两兄妹间深厚的感情联系。
可他刚看到营地里的那个“高六”时,第一反应又是那么迫切想确认,在人离开后还陷在深重执念里,俨然又是生怕验证了妹妹会有事。
两套截然相反的逻辑同时生效在同一个人的表现里,我只能认为,他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信息。
还有,我总觉得这次在营地中醒来后,我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连带我的反应和情绪都变得十分僵硬不自然。
我的异常,和野猫的异常是同一回事吗?
我心里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十分依赖信息量和直觉的人,因此常常表现得反应会跳跃半拍,直接越过过程,先得出结论并行动,事后才隐约察觉到驱使自己的原因在何处。
那么现在,卡住我的那个缺失信息到底是什么?
我一直盯着野猫,也许他也看出来我不会善罢甘休,更知道我倔起来是鸡飞狗跳,终于还是迟疑着从夹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
我都做好准备,要听野猫高六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不愉快往事,又怎么和这破坑扯上联系,结果接过东西,一看就微微一怔。
居然是个塑封保管起来的小册子。
这个小册子非常莫名其妙,是一本宣传用的劣质公益彩页。
上面的内容,前半部分是提倡邻里关系和睦、共建小区温馨文化,后半段是提醒说近期地下水有些堵塞,路滑注意安全,尤其是老人和孕妇。
还附带了一些图例,演示如果不幸跌伤,家人该怎么样做好陪同和就医。
说是“近期”,但看印刷日期,是起码八年前的事。
接下来,野猫说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他说这个陷坑确实不是第一次被发掘,八年前,张家最精锐的一批人就到过最深处,最后只撤退出来三四个人,对经历过什么缄默不言。
此后陷坑一直被封锁,直到半年前因为某种原因其他人陆陆续续来到这里,重新开启探索计划。接着徐佑的车队才浩浩荡荡从密林出发,又带着我千里迢迢过来。
听到这里,我立刻觉得不对,只能先打断他:
“你们领队八年前下来过吗?”
野猫点头。
我又问,有点冒汗:“只撤退出来三四个……到底是几个?”
野猫有点不明其意:“什么?”
我心说我这毛病又犯了,总是心里想半截、说话又半截。此时非常需要野猫配合给我足够的信息量,我就调整自己的习惯,尽量掰开来说明我古怪的思考方式:
“我知道这么问很奇怪——那我这么说,拿我们自己举例子,我们一共下来了十来个伙计,分了两个队伍,刚才高六为了查地道出入口带走了两三个伙计。这些都是我们印象里的共识吧?”
野猫有些疑惑说是,脸色就一变,也立刻问自己:“对啊,那,到底是几个呢?”
我叹气,两人对视,都觉得有点背上发毛。
对啊,到底是几个人?这么点人数,为什么每个人的概念里是这么模糊,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都说不清,全部含糊地默认过去了?
“顾问你是说……当时的情况和我们现在的处境都是一样的,都是因为……”
因为中招了,被混进了泥中祟。泥中祟会混淆人在伙伴上的认知,包括身份也包括数字。
这说明很有可能,八年前他们就带出去至少一个泥中祟。
而且,从我们刚才和大厨伙计短暂的互动相处来看,作为泥中祟的一方是很需要对方的认知作为锚点的。对方越是不察觉,泥中祟越是趋于正常不会应激异化。
这种本能反应非常隐晦,连我们自己都是陷入到极端情绪开始有异化征兆,又被意外打断后才对目前的自己有了认知。
因此,在极端的状态下,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冲击,我甚至怀疑泥中祟自己都会逐渐遗忘自己的异常,完全稳定地作为一个正常人生活。直到锚点突然打破,非人的本质和记忆突然苏醒。
那个被压缩后突然爆炸开来的节点,骤然撕裂一切常态的自我认同,其结果一定是无比痛苦和难以接受的。引发的异变恶化恐怕也会非常激烈快速。
我把野猫拽到一边,把我现在所想全都解释给他听,然后问他,从他知道的信息来看,能不能帮我推测猜想一下:
泥中祟在完全稳定后,能不能把此时固定成形的身份也作为一部分锚点,并不断地巩固和践行这个身份必须的一些特征来作为行为守则?
“你是说……”野猫喃喃,“小册子。”
“野猫,这个册子,是八年前出来的幸存者所有的吗?”
野猫的脸色很难看:“这一本是领队的。”
这个答案让我的后背开始发凉。接着,一股凄凉的悲哀在我明确得出推论之前,先一步由我的直觉传达全身。
不,暂停,先不要去想这个,一个个按轻重缓急来。
我再次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思绪,眼眶有点刺痛,还有点烦躁。
——先回到眼下最要命的紧迫问题,野猫的反常态度因为是什么。他所说的高六跳下陷坑又是怎么回事。他本来想用小册子说明的是什么。
“跳下去了。”
突然,一个阴涔涔的声音说。
野猫一瞬间把我拦在了背后。
然后,我意识到说话的又是那个最先表现出失控状态的伙计。
认知上的冲突让我有点反胃。
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强调,我明明三番两次看到他表现异常,却立刻忽视遗忘了,没有做任何处理反应。
另一个声音在无比轻柔地说,这是陪我下地的伙伴之一,他和我,和我们所有其他人都一样,我该信任他。
眼前人的牙齿在昏暗中异常的白和锋利,不像是对话,像是某种东西在迟缓而不合时宜地鹦鹉学舌,整颗脑袋一动,向我忽然重复说:
“跳……下去了。”
认知剧烈地冲突中,那张脸庞不知何时有些变形,颧骨和面骨微微拉长,像狗或者老鼠,要撕裂了面部皮肤顶出来。
我看得浑身发冷,只觉得好像灵光中抓到了什么,就看见他往后一缩,突然发出像是笑又像是哭泣一样的尖锐声音,一下子退进了黑暗里。
“野猫!”
我立刻叫住野猫,不让他追,同时让身边被惊动的伙计们都围起来以免被偷袭。
脑海里则浮现出那张脸,在撕裂后上面块结的泥土不断掉了下来,露出他的本来样子。那种混淆认知的亲切信任渐渐失效后,我就觉得那张畸变的脸一下子非常熟悉。
不是我们现在队伍里的任何一个,但有些还没破坏的细节非常鲜明,我一定认识他,在这两天里和他近距离面对面过。
是谁呢。
我苦思冥想,就听野猫喃喃说,“册子……我本来是想告诉你,册子是高六帮忙收拾的遗物,让我转交给你。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得我妹妹有点不对劲。”
遗物?
这两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在我后脑勺打了一下,我慢慢睁大眼睛,浑身的鸡皮疙瘩完全消散不掉,又被更加剧烈复杂的情绪覆盖。
“高六最近一直在给队医大姐帮忙,顾问你知道的。”
野猫说,看着我的眼睛,大概是怕我没法接受,顿了一顿,才继续缓慢说道:
“下来前你让大家把收敛好的遗体都火化好,还嘱托了一份骨灰要寄存在队医大姐那里。”
“——周听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非常陌生和寒冷。
“这是周听卯的遗物,所以,你们决定先转交给我,回头和录像带一起让我自己处理。是吗?”
我问着自己已经确定的信息,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冗杂,变成了一种没道理的质问和不安:
“周听卯,眼镜儿他死了,我看见他死的。”
刚才那个伙计是周听卯。
“顾问。”野猫深呼吸了一下,很艰难回答我,“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我妹妹的异常。当时周听卯的尸体还没有火化,高六她看了一眼遗物后就自己独自在储物室待了很久,一直到我们集合出发。”
“我去叫她的时候,她一直在看周听卯留下的那本小册子。我认出来那应该是领队的东西。然后她突然问我,今天我有没有另外见过她。就像刚才她问你的一样。”
“还有……那个地道里,我们亲眼看见跳下去的瘦高人影,当时蒙着脸根本看不到五官,对不对?”
野猫的喉咙颤动起来,那双三白眼满是红血丝:“但是我在最底下,抬头一看就看出来了。”
“那是我的妹妹高六。她的个子一直是很显眼的,经常被说不像个女人。因为这个小时候她吃了不少亏,被人刁难过很多次。我绝对不可能认错。”
但是当时,高六明明就在我的头顶上,在我背后为整个队伍断后。而且之后我们一路下行,发掘金属碎片,中途野猫为我讲解下地的一些常识,整个过程里没有表露出半点异常。
等等,我突然就明白了。
“当时队伍里突然打消息让不要出声、关掉电源……”我醍醐灌顶,因过度的意外有些想笑笑不出来,“那时候不是队伍里碰到了什么东西的袭击。是你打信号提醒其他伙计,配合你偷袭“高六”?”
“那我……?”
一旁的严二掌柜无奈地抬起头:“我的能力能暂时把人隔绝控制起来。当时野猫在最底下,趁着给你讲解的功夫拖延时间,给地道侧面横向打了一个二丈的坑洞,我就趁机把你转移置换了进去。当时方獒就在边上守着你。”
可是意外发生了。
两个人看着我的脸色都有些惨淡和无措。
“打着打着,我们都被什么东西偷袭了,然后,四周的泥土和墙壁全部消失。野猫差点被什么东西抽成两截,是我们认为冒牌货的高六拦了他一下,当场她就小臂骨折了。”
“但是,接着她趁机偷袭了我,把我直接往地道深处踢了下去。”野猫茫然地说。
我皱眉,觉得还是不对:“那耳机里的那些动静是什么?后来提醒我的又是谁?”
“嗯?”严二掌柜一怔。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