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胳膊!我的胳膊!”众目睽睽之下,马尔斯伯爵举着以诡异角度垂落的手腕哀嚎着,“这女人疯了!来人啊!来人啊!”
率先从人群中冲出来的并不是管家,而是威尔伦勋爵。只见他迅速站到了惨叫的马尔斯伯爵身后不远处,对着卡洛斯怒斥道:“莎娜!你在干什么?!”
要是换了原本的莎娜在这里,可能真的会被这句呵斥吓退,但现在接收者变成了卡洛斯,就完全换了一个结局——他虚点了一下头表示受教,然后上前一脚踹在马尔斯伯爵的膝盖处,趁着后者一个踉跄跪在地上的时机,单脚踩在了男人的肩膀,用力往下一踏,只听“咔吧”一声,伯爵仅剩的完好胳膊直接被从关节上给错了下来。
娇生惯养的伯爵大人哪里受得住这个,当即瘫在地上涕泗横流,嘴里还不住发出咒骂和惨叫,“啊啊啊啊杀了她!杀了这个贱人啊啊啊!快杀了她!杀了她!”
“住手,莎娜!”见到伯爵的惨状,威尔伦勋爵面色惨白,语调微微有些颤抖,“就算你痛恨我的决定,难道你也不在乎玛莎了吗?”
卡洛斯闻言转身回看,发现迪莉雅正怔忪地看着自己。她还坐在原来的位置,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反而是一种带着平静的愕然——那感觉就像是,大家情绪都到这里了,只能顺应潮流做一个表情敷衍一下。
在这一刻,卡洛斯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眼前的女子似乎并不是威尔伦勋爵那个完美的大女儿玛莎,而是某种更危险、更难琢磨、令人汗毛倒竖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往下想了。
“莎娜,你不该这样做。”即便他做出了如此出格的事情,迪莉雅的语气依旧温柔,“你看马尔斯伯爵叫得多可怜啊。”
她声量并不大,却像是一声惊雷惊醒了在场呆立的众人,那些原本像木偶一般愣在原地的贵族们像突然活了过来,纷纷发出惊叫。几个一看就是伯爵府佣人的家伙开始在往人群中央挤,似乎现在才想起来要保护自家可怜的主人。
卡洛斯看着迪莉雅,迪莉雅也看着他。
然后青年耸了耸肩,在几个家仆扑上来之前,麻利得踩断了马尔斯伯爵的咽喉。
宴会的主人死了,死时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在他咽气的瞬间,他的生命连同他所在的世界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在刹那间褪成仅剩黑白两色的宴会厅里,卡洛斯脑海里刷出了新的提示:
“杀死伯爵马尔斯,达成结局-罪人,故事完成度20%,不符合交易完成条件。”
当最后一字落定,周围的景色突然变得模糊,等到重新清晰起来时,卡洛斯发现正站在舞池中央,对面是气喘吁吁仍努力保持着贵族风度的马尔斯伯爵,周围则掌声雷动。
“这个开场真是太棒了!”一个不知名的贵族大声夸赞,在他旁边,威尔伦勋爵神情复杂。
“你跳得太棒了,莎娜。”迪莉雅拨开人群,跑到了他面前,热烈得鼓着掌,“我就知道你是可以的!”
卡洛斯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激动且没有丝毫失落的“姐姐”,心下一动,借着周围的喧嚣轻声问道:“那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啊。”迪莉雅笑容不变。
如果是真的迪莉雅就好了。
卡洛斯看着眼前惟妙惟肖的赝品,心中不免觉得惋惜。经过了一次结局判定,他已经差不多摸索出了《明克兰之书》的基础规则,即是“遵循设定”。
就像是在南方公国盛行的舞台剧,只要在舞台上遵守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设定,故事就能顺理成章的进行下去,最终交织成一个创作者所希望的结局。只不过,《明克兰之书》给予的发挥空间比舞台剧要大得多。
大到他甚至可以不走既定的剧情。
他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个为了达成交易不择手段的流浪占卜师,因此,所有为了符合人设而衍生出的行为都会被默许。
夺取莎娜的身份是为了完成交易,所以默许。
杀死马尔斯符合交易的基本内容,所以默许。
但是,一旦偏离了原本的人物轨迹,所招致的危险也是符合轨迹时的数倍。就像开场在占卜店时,若他只是扮演一个占卜师,不去冒险夺取莎娜的身份,那也不必面对彻底变成怪物的莎娜。同样的,就像是舞台剧有着不需要展示的核心剧情,《明克兰之书》也不允许自己选中的玩家偷奸耍滑。
它是有倾诉欲的。
或者说,莎娜是有倾诉欲的。
经过方才的回溯,卡洛斯基本已经确定隐藏在本格莱大街72号客厅壁画后的那个女人就是莎娜,而他所在这个梦境,就是她的死亡之梦。
帮他确定这一推断的,便是身旁的“迪莉雅”。
作为一名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类,即便莎娜的姐姐玛莎是一个真正温柔、善良的姑娘,在面对自己一心想嫁的男人选择了常年作为自己陪衬的妹妹的境况下,也不可能没有一丝失落、伤心和嫉恨。卡洛斯见过无数相似的场景,无论是亲人、朋友或者师生,再坚固、炙热的情感都无法摆脱被掺上杂质的命运,那些啃食人心的黑暗情绪就像是笼罩在这片大地上的阴云,可以吹散却无法消除。
但这些关于人类爱恨交织本能的小秘密,化身为迪莉雅的玛莎通通没有。
她温柔、善良、识大体,对死亡没有恐惧,对暴行没有指责,对失去没有嫉妒,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真正纯洁无垢的天使,而是昭示了她是一个空洞的布偶娃娃。
她只是莎娜记忆里的一个符号。
在本格莱大街72号里,莎娜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家人住过的房间。
在《明克兰之书》缔造的梦境里,莎娜想要阻止姐姐嫁给伯爵马尔斯。
如果说莎娜保护家人的初心一直未变,显然在真实的人生里,姐姐玛莎嫁给了马尔斯,落得了一个凄惨的结局,才会让与姐姐感情深厚的莎娜哪怕在死后也希望改写她的人生。可这就跟老弗莱讲述的勋爵带着两个女儿搬到明克兰的叙述产生了冲突。
最重要的是,梦境里莎娜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一看就常年遭受虐待,但本格莱大街72号里,威尔伦勋爵居住的二楼也同样一尘不染。
莎娜为什么要保护一个漠视、虐待自己的父亲?又为什么要留恋一个对自己毫无温情的家庭?
除非……她根本没有遭受虐待。
舞池里,起哄的人群散去,马尔斯伯爵在擦完汗后重新邀请了一名舞伴。在翩翩起舞的人群中,卡洛斯靠近了微笑着的迪莉雅,近到了几乎是鼻尖贴鼻尖的地步。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他从迪莉雅近乎琉璃一般的眼瞳上看到了自己倒影:
那是一个清秀的女孩,穿着一条简约的白裙,皮肤白皙、身材纤细,虽不美艳,在这繁杂的宴会之中,却宛若一股清风。
他原先的猜测是错的。
莎娜并不是私生女,也没有遭受虐待,哪怕没有姐姐玛莎出色,她本身就有让风流的伯爵马尔斯为之驻足并邀请开场舞的资格。她也是伯爵妻子的候选人之一,所以才会有马尔斯亲手写就的邀请函。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解释勋爵家佣人对自家二小姐的漠视……
结合莎娜先前在占卜店里瘦弱古怪的模样,卡洛斯突然脑海中又闪过那个被他终止的恐怖念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不是不想理她,而是根本看不见她?
这个想法十分滑稽,因为玛莎、威尔伦勋爵都明显能看到莎娜,马尔斯伯爵甚至还邀请她跳了开场舞,可卡洛斯还是控制不住得去想这个离谱的念头:
如果其他人看不见莎娜……
那么她一个贵族小姐深夜独自到访占卜店是合理的。
佣人们在玛莎不在场的时候对她视而不见是合理的。
玛莎的贴身女佣不愿意为她换衣服是合理的。
其他贵族小姐看到玛莎跟她说话后便不敢靠近是合理的。
马尔斯伯爵被攻击后,其他人愣在原地也是是合理的!
因为在旁人看来,从头到尾都是玛莎、威尔伦勋爵和马尔斯伯爵三个人在发疯!
但是可能吗?三个人发同样的疯?
当然不可能。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群体的疯狂便是真实。
“我想保护你。”他对着近在咫尺的女孩说道,“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女孩闻言眨了眨眼睛,浓密而卷翘得睫毛刷过他的鼻梁,再望向他时,目光澄澈而清透。
即便是在这个疯狂的梦境里,自他的脑海深处投射而来的迪莉雅,依旧是唯一的航标。在这一刻,在他极度的渴求下,她似乎短暂脱离了《明克兰之书》和莎娜赋予的桎梏,回应了他的期待。
“不要重蹈覆辙。”女孩喃喃说道,“我们的爱,会穿越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