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业这么多年,卡洛斯第一次感觉到职业素养受到了考验。
此刻他正与仅穿了睡裙的迪莉雅紧挨着坐在餐桌前,享用着不算丰盛的早餐。少女的肌肤白皙而饱满,透过手臂相贴的举动,他能感受到柔韧又温热的触感。
是的,迪莉雅在挽着他——虽然是以好姐妹的姿态。
这本该是能令桌上简陋的黑面包和熏肉都变成珍馐的幸福时刻,假如他们的话题不是围绕着伯爵马尔斯的话。
“我听说他曾夸赞巴克子爵家的小姐,只是因为她穿了一条镶嵌着珠宝的绿裙子。”迪莉雅与他商量,“父亲先前也给我订了一条类似的,但我要是穿了,是不是就太明显了?”
“什么绿裙子,我看他是喜欢绿帽子。”卡洛斯觉得后槽牙有点痒。
然而迪莉雅以为他在认真给出意见,若有所思道:“绿色帽子不太好找,我倒是有一顶偏孔雀蓝的羽毛帽,不知道合不合适。”
卡洛斯噎住:“……我不是这个意思。”
“绿色确实太超过了,我也不愿意去模仿别人。”迪莉雅若有所思,又说道,“那紫色呢?我昨天见到占卜师的衣服很好看,正好也有一件类似的裙子还没穿出去过,再搭配一下类似的首饰,是不是就能让他一眼看到我了?”
说到这里,她脸颊突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语气也变得吞吞吐吐:“其实,我觉得占卜师先生比伯爵大人还要好看,可惜他没有贵族身份……”
占卜师本人瞬间活了过来。他说道:“那你就选占卜师吧,他会答应的。”
可能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迪莉雅愣了一下,随后失笑道:“又开玩笑,我是要嫁给伯爵大人的,连占卜师先生都这么说呢。”
“他不准。”卡洛斯脱口而出,“他根本不会占卜,别信。”
见状,迪莉雅叹了口气,把头亲昵地靠在了妹妹的肩头,小声说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家族的处境并不容许我任性。父亲虽然被大家尊称为勋爵,但得到的爵位只是最低男爵,想要保住如今的地位,就需要和真正的贵族联姻。”
“马尔斯伯爵风评是不好,但地位尊贵。他天性风流,肯定不愿意被地位同样尊崇的妻子束缚。相比较这城里的其他小姐,我这样的小贵族之女反而更有希望。”
他只是个伯爵,我可是殿下。
被残存的理智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后,卡洛斯才没真把这句话说出口。
假的,都是假的。
他深呼吸,试图冷却过热的大脑,却在听到迪莉雅的下一句话后瞬间崩断了理智最后一根弦。
“放心吧,莎娜。只要我能生下伯爵的继承人,家族的地位稳固,你的处境也一定会变好的。”
在这一刻,卡洛斯认真思考了起来:
砍断了手脚埋掉后还能复活只说明了一个问题——剁得还不够碎。
放心,这次由他来动手,保证死灵庇佑者科斯达里奥亲至也没有用。
“莎娜!莎娜!”发现妹妹在发愣,迪莉雅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见后者回神,笑眯眯地发出邀请,“父亲已经同意了我带着你一同赴宴,你也来帮我打扮吧?”
脑海里的血腥画面通通按下了暂停键,卡洛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清明。
“好啊。”他克制地说道。
然而事实是,他只得到了一个观众席席位。
哪怕只是男爵的女儿,迪莉雅也是实打实的贵族小姐,有着专门的女佣负责起居,所谓的“帮忙打扮”,只是让他在看完所有的搭配后给出最后的意见罢了。幼时被母亲“折磨”的经历让卡洛斯能够轻松胜任这个职位,毕竟比起大公妃繁复到反人类的装束,男爵的女儿又完全不够看了。
迪莉雅最终还是穿了一件紫色的纱裙。裙长刚过脚踝,没有拖地长裙那么亮眼,但凭借着掐腰的设计,女孩每走一步,由深及浅的裙摆便会随之摇曳,没有了裙撑的束缚,也算是别有一番风情。这样一条裙子再配上以星月为元素的首饰,放在人群里既不显眼又很精致,可以说是尽显小贵族的生存之道了。
看着落地镜中几乎穿得如出一辙的迪莉雅和自己,哪怕明知道在众人眼中自己的形象是苍白瘦弱的少女,卡洛斯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女佣拿来了一条裙子试图给他换上。
看着那条与迪莉雅身上礼裙有八成像的绿色裙子,卡洛斯低头看了看别在胸前的邀请函,心里默念着“威尔伦勋爵生前也是个体面人”,然后果断选择了拒绝。被拒绝后,女佣脸上表情就像是在说“你真是不知好歹”,不知是不是想看这位私生女的笑话,也没再坚持。
在他们即将赴宴前,被卡洛斯已经定义为“生前”的威尔伦勋爵终于露了面。他有着典型的奋斗者特点,方下巴、鹰钩鼻、目光如炬、神情坚毅,光是这副外貌就是为他跨越平民和贵族的鸿沟提供了坚实的说服力。特别是,即便过上了贵族老爷的舒服日子,他依旧没有中年发福,维持着良好的体态。
“走吧。”他的眉头在看到卡洛斯时锁得死紧,最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所谓的贵族就是赴宴时哪怕目的地就在隔壁街也要坐马车,散步时多走几步路就要找个亭子坐,但打猎时就能一个个生龙活虎往前冲的古怪生物,追溯根源,还是面子和虚荣在作怪,只不过全部都被包装成了“礼仪”和“体面”,好像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个人类。
等等,他们还真不一定是个人。
想起老家那群妖魔鬼怪,卡洛斯神经跳了一下。
伯爵府邸眨眼就到。在无数豪华马车中间,勋爵家的基础款显得特别寒酸,不过在卡洛斯眼里,跟南方公国极尽奢华、精美的做派相比,眼前这些自命不凡的老爷夫人们也和他们所不屑的勋爵一家没什么两样。其中也包括被无数贵族小姐向往的伯爵马尔斯。
在令人厌烦又冗长的社交季里,卡洛斯跟很多个“马尔斯”打过交道,他们大多是继承了家族封地的纨绔子弟,虽然有一个唬人的爵位摆着,但实际上不过是一个虚浮的壳子,靠剥削下级贵族和领民艰难维系,有的甚至会出卖爵位和贵族身份来跟富商联姻,以便从平民岳家那里获取足以维持奢华生活的财富。
这些人的公共点是封地偏远又一无所长,虽平日看起来庸庸碌碌,在关键时刻又精打细算,嘴上说着高雅,肚子里全是市侩。对于贵族而言,婚姻,是门生意。
就像卡洛斯判断的那样,整个伯爵宅邸就像是一场传统与新潮的激烈碰撞,明明花园的修剪和布置都称得上古典,可进入大堂后就满是稀奇古怪的雕塑和摆件,大多和“好看”、“美观”没什么关系。
“听说伯爵大人的爱好是搜集各种神像。”迪莉雅与他咬耳朵,“仔细一看还真有点渗人呢。”
神像?
卡洛斯的目光扫过那些丑陋粗鄙的玩意儿,在脑海里把现今活跃的邪神一一过了一遍,发现除了一两座雕像还能勉强贴边,其余都只能说是胡编乱造。
换言之,那个叫马尔斯的伯爵买了一堆假货。
此时赴宴的贵族们已经在仆人们的引导下在宴会厅就坐,卡洛斯跟着迪莉雅混在一群叽叽喳喳的贵族小姐中间,却不太合群。期间有几个小姐想要过来跟迪莉雅搭话,在看到卡洛斯后态度迅速变成了避之不及。也不怪她们翻脸如此之快,甭管私交如何,在公共场合与私生子相谈甚欢在社交场可太掉身价了,在涉及家族名誉方面,这些看起来最有权力肆意妄为的人,往往越谨小慎微。
好在迪莉雅看上去并不在意有没有人跟自己搭话,只是拉着卡洛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直到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是马尔斯伯爵!”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宴会厅正中央的楼梯上,确实出现了一名干瘦的青年。只见他将一头接近褐色的暗金头发用发胶齐齐固定在脑后,露出了一个光洁的脑门,上半身穿着衬衣和马甲,下半身则套着紧身裤和高筒靴,整个人的装扮与宅邸的装饰风格如出一辙,全靠那张尚算英俊的脸撑着。
“欢迎来参加我的宴会!”伯爵举着管家递上的酒杯,用一种刻意的花腔说道,话音一落,等候已久的乐队就开始了奏乐,在场众人纷纷跟着举起酒杯,营造出了一种极为刻意的热烈氛围。
有了第一杯酒,自然就要有开场舞。马尔斯伯爵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在场的小姐们,抬步下了楼梯,穿过举杯的人群,竟径直走向了迪莉雅的方向。在众小姐羡慕的眼神下,迪莉雅双手在胸前紧握,脸上有着紧张、忐忑,却无半分欣喜。
马尔斯伯爵大步走到了姐妹俩所在的角落,对着迪莉雅露出了一个自以为魅力满分的笑容,然后对着一旁的卡洛斯大声说道:“哦,莎娜小姐,今天的您真是光彩照人,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邀请您跳这第一支舞?”
沐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卡洛斯看着眼前摆出做作邀舞姿势的男人,目光集中在了对方细到惊人的手腕和小腿上。
“好啊。”他如此说道,伸出手搭在伯爵的手腕上,只听一声脆响,男人的惨叫声回荡在宴会厅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