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向阳(41)
刘大夫来的很快, 头发乱糟糟的,眼圈通红,可一看见睁着眼的林诚儒, 他瞬间什么疲惫都不见了,“林工……又见面了。”
“恍若隔世, 只当新相识。”林诚儒回应了一句,然后就又问说,“……莫不是做梦, 我怎么瞧见仙子了?”
刘大夫急了, 还以为病人有了幻觉, 忙问:“仙子……什么仙子?”他抬头还去看天花板,“都看见什么了……”吃毒蘑菇还能出现幻觉呢, 何况他们那个专业。谁知道他碰了什么鬼东西。
却不想林诚儒指了指他的边上,“……那个……十数年如一日……一点都没变的……必是仙子……”
刘大夫扭脸一看, 是已经哭的止不住的季安, “嗐!”这个林工, 吓了我这一跳, 这才醒来, 就调侃老婆呢。
季安正哭着呢,噗的一笑,过去扑在他的身上又是哭又是笑的。
桐桐就让开地方,叫刘大夫从另一边给检查,人总归是醒了,这是好事。
刘大夫给检查了,就交代说:“……吃点清淡的,用红枣熬些小米粥,吃点……能吃多少是多少。最近不要碰绿豆、茶之类的东西……现在不清楚是汤药起了作用了?还是进口的药起了作用了……”
林诚儒抬头看了看挂瓶, 桐桐就忙道,“我爸是想问,挂的是什么药?”
刘大夫报了名字,桐桐看见林诚儒轻轻摇头,他是搞化学的,这些年又长期被病痛折磨,任何一种用的药他心里都有数,也自然知道这种药大致有什么效果。
一听名字,他就摇头,这便是久病成医。怎么治他不知道,但什么药一定没用,他却很清楚。
桐桐就问说:“爸,您的意思是先停了挂针吗?”
林诚儒累了,说不出话来,他微微点头,朝女儿笑笑:对!既然无用,用了便是害,何苦再用?
桐桐‘嗯’了一声,直接上手将针被拔了,然后用棉签摁着针眼:“没用就不挂了,熬人。”对肾的损伤太大了。
林诚儒瞧着那利落的动作,努力抬起手,桐桐一把抓住了,“您再睡一觉,睡起来就看见我大哥二哥了……饭也就好了,吃了饭再用药……”
“好——”这一声只有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季安抬起头去看,刘大夫摆手,“没事,睡着了!都轻点,叫睡吧。”
桐桐便跟着刘大夫往出走,“您能帮我联系徐静善徐大夫吗?我爸这种情况,是否要调整方子,加大剂量……”
“这孩子……我这正要去叫人请徐大夫,最多两小时人就过来。”
那就好!
等再回病房的时候,就见季安站在病床边上。走近一看,是林诚儒的手抓着季安的衣角,睡着了也没松开。
那手的样子,季安只用指肚轻轻的摩挲,却不敢用力去触碰。
桐桐从里面退出来了,她给四爷打电话。
刚刚五点,看门的大爷才醒,就有电话进来。接起来是找尹禛的,这小子最近可真是红火,一天到晚的电话,一半是找他的。
不过这个姑娘的声音熟悉呀,只是听着有些沙哑而已。
“等五分钟,我给你叫去。”
没在楼下喊,专门跑去敲门。四爷也没洗脸,拉了衣服套上就去给回电话,这才知道医院那边有了起色,“需要什么?我给送过去。”
“帮我找《本草经集注》以及相关的注释类书籍……还有……帮我找一本晚唐李石等人编纂的相马和医马的书,叫……《司牧安骥集》。”
相马?医马?你要的这个……奇怪了些!《本草》各种经注这个可以理解,你弄的兽医看的书,必须吗?
桐桐左右看了看,见守着电话的人去洗漱去了,这才低声道:“我需要……砒|霜入药,但是自来这种的使用非常谨慎,很少有这方面的记载。但是,兽医用砒|霜治疗溃烂却非常有经验。”
军中马匹受伤,溃烂不愈,怎么办?这太常见了。兽医医马,大部分就用的是砒|霜,雄黄等大|毒之物。
而且,动物的伤来源千奇百怪。有在战场上被铁器所伤的,有被别的动物咬伤的,有相互争斗撕咬造成的伤,有被植物剐蹭伤的,甚至有被老鼠所咬,然后溃烂无法治愈的。
战场上的伤单一,但是被动物咬伤,或是有毒的植物剐蹭了,这些可都不是单一病毒。但结果都是一样,不同程度的溃烂。有些表面看起来长好了,可其实内里依旧肿着。
而用砒|霜它是不分你什么毒的,反正就是这一片,你不是腐烂吗?我统统给你杀死,好的也死,坏的也给杀死,最后得用手术的办法,将周围一片连带的好肉一块清除掉,再生肌,叫它重新长起来,这个过程很痛苦,甚至可以说很可怕,但是,在不知道他被什么东西灼伤成那个样子之后,这是唯一一个彻底治愈的法子。
其实跟关羽刮骨疗毒的办法类似。演义中的故事当然是假的,但是《三国志》中,陈寿再是惜字如金,可还是用了一百多个字,写关羽治伤的过程。
关羽不就是伤口表面愈合了,但是一到阴雨天就疼痛肿胀难忍。那就不如破开伤口,重新清理。
医院的大夫一定给林诚儒也这么做过,但是他们少了杀了周边可能被侵染的好肉的这一部分,没有阻断污染源,所以,哪怕你用刀清理的再干净,长起来之后依旧会复发。
那就不如狠心一点,在伤口的外围,再画一个圆,连同可能侵染的一块杀死,剔除掉,叫它长好,这才算是彻底好了。
但现在谁能提出这种办法?谁敢提出这个办法?
桐桐只能要书,从书中先找答案。对人……这方面实验的不多,但是治马,古代用了太多了。这好歹是个思路!
这么想着,她又报了几本书的名字,“急用。”
“好!”四爷应下了,“若是实在找不到,你给我一些内容,我帮你伪造一份假古籍。”
“这都不是失传的东西……先找找看……”实在没法子了,再伪造也不迟。
才挂了电话,就看见林楠和林枫大包小包的拎着进来了,她忙迎上去,“爸刚才醒了……”
真的?
两人急匆匆的往里面跑,桐桐紧着追,“又睡着了……慢着些。”
睡着和昏迷是不一样的,昏迷了真就是人事不知,可睡着了……哪怕是深度睡眠,外界有点动静,他还是会有反应的。
林楠看着爸爸拽着妈妈的衣角,再看看被拔掉的针管,他这才确定,人真的醒了。
人醒了,就都静静的守着吧。
直到接近晌午,太阳从窗户照进来,照在林诚儒的脸上,他许是有些热了,不安的动了动,然后醒了。
醒了先看向妻子,笑了笑,“还当……做梦呢!”说着,就看见一直没收回来的手,“哎哟……我这个级别……上去了呀!劳烦咱们季团……亲自给我……站岗。”
“贫嘴!”季安就笑,笑着却又红了眼圈,朝另一边指了指,“看看……能认出来吗?”
林诚儒这才看过来,三个孩子排排站,他先指桐桐:“……以前读诗……常笑白居易……他说……若无夭折患,则有婚嫁牵……使我归山计,应迟十五年……”
三个人都点头,告诉他:我们都读过这首诗。
这首诗是白居易在他女儿的周岁宴上写的,白居易晚婚,四十才得一幼女,他说,孩子小怕她养不大,养大了牵挂她婚嫁。本来是可以早早的就什么都不干了,只归山颐养,可还有幼女使他不能放心,想退休回家的念头生生得推迟十五年。
林诚儒笑道:“……我现在……就怕不能再多干几年……我与他一样……家有幼女未成年……”
说完,又看站的离他最近的,“林枫……”
“爸,您看错了……我是林楠……”
林诚儒就笑,“你爸眼神是不太好……但只扫一眼就知道……我那大儿何等雄伟面貌……又岂是你这愚且鲁之辈能比的?”
林枫没憋住给笑出来了,这话若是小时候听大概要跳脚的,现在却能听懂了。这是在说:愚且鲁,便能无病无灾到公卿。
他也半开玩笑的说,“您是太阳照着眼睛了,没看清楚……”
“看清楚了……”林诚儒一脸的笃定,“何况,哪有太阳照眼睛……你大哥高大,已有……参天之势……足以庇护为父不受……日晒雨淋之苦……”
林枫一边掉眼泪一边笑,“您欺弱怕硬……就会欺负我……巴结我大哥……”
林诚儒只笑,抬起手,拍了怕小儿子的手,这才伸手去拉大儿子,“……来……低低头……凌云之上太高……我看不见……”
林楠这才蹲下来,低着头不敢叫弟弟妹妹看见他哭。
林诚儒的手放在儿子的头上,一下一下的摩挲着:“……《诗经》上有言‘君子若如楠,则生而不凡’……”我家有楠,确生而不凡。
林楠的肩膀不住的耸动,惊喜之后,面对的又该是什么呢?爸爸这些话,听起来更像是遗言。
林枫觉得气氛不对,就故意打岔:“爸,您跟我妈就是偏心!疼大哥,我大哥就是生而不凡。疼妹妹……妹妹就是桐,桐是什么?是荣、是华,是能引凤凰的。我呢?您跟我妈怎么给取的名呢?”
林诚儒就笑,然后看着这个傻小子:“……枫,枝弱却善摇……看似平平无奇,可遇霜则红,越遇挫越见风骨……假以时日,必成一景……”
因而,记住这些话,不管遇到什么,都需得坦然待之——包括为父的猝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