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向阳(40)
人就躺在那里, 人事不知。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瘦!
季安看起来很乐观,尤其是在林枫和桐桐面前,永远都是轻松的语气, 带着笑意。
林楠跟来往看望的人应酬、寒暄。
林枫负责给父亲擦洗、翻身、来回跑腿。许是母亲和哥哥太稳当了,他惶恐了两天之后, 按部就班的忙碌了起来。
桐桐还是从大夫要了病历,这病历厚厚的三大本,这是这些年以来林诚儒看诊和用药的所有记录, 体检的报告按照时间顺序也收录在里面。
她什么也没干, 就坐在病房的角落, 病历放在旁边,她自己面前也放了一个翻开的崭新的笔记本。然后翻了一会子病历, 提笔在本子上开始记录。
林枫看了好几次都不知道她那记录的是什么,鬼画符一般的符号, “你看的懂吗?”
“药不都是化学名称么?”桐桐推开他, “你忙去吧, 别管我……”
所用全部都是西药, 西药这个东西, 不是化学合成的就是从天然物种提取出的某种物质,都是可用化学符号表示的。
日常用的西药,还有个俗名,一说名字大家就知道治什么的,除非有说明书,否则谁知道它的化学符号。
但是,林诚儒不是一般的病,就像是手上的溃烂,这就是被有|毒的化学物质腐蚀了。腐蚀性强到标准操作下, 隔绝不了。这种物质是什么,他们做实验的人都未必掌握了其性能,而西医大夫又怎么对症呢?
不过是尝试罢了!用这种药试试,没有效果或是更严重了,那就再换一种药试试。
光是手上这个伤,反反复复,一直没有真正的治愈过。从第一次看诊到现在,只手上的溃烂反反复复就有六年余。
试想想,一个人手上只是划破一个小伤口都难受,都得处处小心,碰水都怕化脓。而他就一直这样,生活、做高危实验。
这有些药就是已经试过,压根就没有用的。
季安看着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不时的看病历,不时的记录一笔,隔上一会子,就见这孩子坐在那里不动了,然后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落,自己哭一会子,擦了眼泪继续往下看,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那病历上到底有什么,这家里好似也只她能看的懂。
大夫再来会诊,提了治疗方案,主治刘大夫还在翻他手里的本子,这孩子就先说话,“……这个药别试了,五年前就用过,没效果。”
之前看他们的治疗方案,还觉得有戏。但现在一看病历,她的心里就咯噔一下。
刘大夫翻到前面,“对……五年前出现过短暂的昏迷,用过这个药,没有效果,后来改了药,醒了……”说着,就把病案递过去交给对方看。
反正就是五年前还有用的药,三年前再试用却又没效果了,之后换一种药之后又再试,确实是人醒了……可这种药而今再用,且是加了药量的用,效果又不明显了。
说实话,到了这个份上,一半得看运气。
刘大夫看向林工的女儿,这孩子要走了她父亲所有的病历,都看懂了。他眼里就带着几分歉意:“你既然懂一些,就该知道……任何一种结果都有可能,你得充足的思想准备。”
桐桐没有言语,以现在能用的西药来说,真就是把能试用的都试遍了。
这么多专家在,她什么也没说。但人一走,她急匆匆的又去办公室找刘大夫,“……能试试中医吗?我爸长期用药,可以说是把所有可能缓解他痛苦的药都用过了……他身体开始耐受,还是这些药……起不了多大作用!”
耐受,指的是长时间的用某种药,自身的细胞就会有适应性改变。再试用这种药,相同的剂量便达不到治疗效果。这种情况,除非加大剂量,或是改用其他药试试。
可剂量加大了还是没用的情况,只能用别的药试试。
可而今能试的药八成都试过了,便是进口的也没有对应的药可以再用了。
刘大夫沉吟,“我们已经在请了中医大夫,可这种的……中医从来没有接触过。”
中医是有独到的地方,像是自然界的蛇|毒,他们就是有他们的办法去治疗。可这种不一样。这就是长期接触剧|毒类物质导致的中|毒反应,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面对孩子,他只能道,“已经从SU联找药了,最快后天能到!咱们双管齐下,再试试。”
都在尽力,桐桐能说什么?
她从里面出来,站在走廊里,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看出去:风吹梧桐叶,秋意渐起。
下午,从各地找来的中医专家都到了,好些人身上还沾着土。他们不多话,只不停的号脉,号脉完商量着开方子,桐桐就站在不远处,也看到了大夫的为难。身体破败到不知道从哪着手。
而且,他们都有顾虑。在中医的理论里,以毒方能克毒,不要管什么东西侵害了身体,总之,这个人的某个器官被邪所侵,那就得提振这个器官的阳气,可不管是至阴还是至阳之物,都是有|毒|性的,更何况大剂量的使用,万一出问题了,谁负责?
桐桐回身,去找季安,低声跟她说这个事,“……他们的处境难,开方有顾虑。妈,到了如今,什么都敢试的……真要是有个什么,咱谁也别怨。叫大夫大胆的治……”
季安拍了拍女儿的手就往出走,她表态,“我跟我的孩子们都能签保证书,真要什么好歹,我们不追责任何人。况且,我见过上了手术台下不来的人,我见过因为输错液把命丢了的人……却几乎没听过用错了中药,反而马上害了谁性命的。”
要么对症,有了起色。
要么不对症……可要不对症,西医不停的在检查,不对症立马就能检验出来。
所以不要有顾虑,什么方法都能试。
最后还是给桐桐看诊过的中医大夫,姓徐的一位,先开了方子,然后签上名字:徐静善。
他把方子递过来,“用不用在你们!或是找其他大夫给验证也行。”
之后又有几位大夫分别给开了方子,多余的话却没说。
这些方子都有差别,桐桐翻看了一遍,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他们以清毒为主,别的便没有了。
桐桐只能选了徐静善的方子,这个人的方子自己修改修改,效果能更好一些。但这需要自己先回去配一味药,熬药之后,粉末混在汤药里叫喝下去。
中药房熬药是不许别人靠近的,有护士负责。但是喂药,桐桐能伸手。把别人指使的团团转,而后趁着这个空档,从纱布袋子里捏一点粉末进去,晃荡晃荡碗。等凉了,这才给硬往下灌。
为了不露馅,她一直穿着这件外套,不敢脱。
喂药这个事,季安就发现谁都不如桐桐做的好!她既轻巧又利索,喂完了就叫她爸靠在她身上,直到半个小时候之后不会吐药了这才罢手。
药喂了,桐桐不时的就拉了林诚儒的手腕号脉。
没有更好,西医检查不出大的变化,但桐桐感知到了,这是在好转。
白天抽空回家,又做了安神药,用纱布包了回头塞季安的枕头里。不能老抓着她的手按,她会察觉的。只能用这个办法帮助她睡眠。
前半夜季安睡觉,桐桐才好下针、行针。
到了第三天,林楠去找刘大夫:“我爸今早排便了,一点点,黑色的。”
这是好转的迹象,“走!”
检查的结果是:“中药继续喝,下午从SU联找的药就回来了,咱们双管齐下看看。”
然后下午又挂上了针,挂针之后桐桐就更频繁的摸脉,看看这个药是否对症。结果却叫人失望,这种进口的药并不对症。
什么药都用,对病人的身体会造成极大的负担。
她只能在汤药里做手脚,端着药汤去窗口吹,趁机放点自己配的药粉进去,一天比一天的剂量大。晚上下针更重。
如此熬着,几乎是一周,这天凌晨快四点了,桐桐收了针,放好,一切归位。然后又用棉签沾了水给润唇。许是水凉了,桐桐看见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这是有感知了?
她轻轻的摇了摇对方的胳膊,“爸……爸爸……”
对方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能看到眼珠子在转动。
桐桐就掐穴位,“爸爸……爸爸……你能听见,对不对?爸爸……”
季安蹭的一下起身,跑过去将大灯打开。然后就见女儿一边叫着,一边掐着他爸的耳朵。她急忙过去,“怎么了?”
“妈……我爸眼珠子在动……”
还真在动,“我去叫大夫……”
桐桐的手掐在耳朵的大穴位上,“……爸……您睁开眼……您能睁开……睁开眼就没事了……爸……”这要是能用针,下针人就能醒了。
她越发的手上使劲,“您……看看我……爸……您看看我……”
林诚儒昏昏沉沉,只听到有细小的声音在耳边叫‘爸爸’,他想抬手摸索……可手却抬不起来。
紧跟着,他触摸到冰冷纤细的手指,这手回握住他,这次好似听的更清楚了。女孩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他听见她喊:“爸……爸……睁开眼呀……回家了……回家了……”
回家了吗?
家里……是什么样儿的?
是妻子一身军装对着他灿然的笑,是才进入青春期的长子骑在墙头上淘气,是换牙还没结束的次子一边哭着一边叫他看他才掉的乳牙,是他那还年幼的女儿一脸懵懂不知道分别为何物。
他走的那天,妻子笑着,说我等你回家。她其实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只是后来一直不归,她猜到了却从不问而已;他走的那天,两个儿子只以为他出差,叫他记着带好吃的回来;他走的那天,答应给女儿买一双红色的小皮鞋。
他努力的睁开眼睛,看见一模糊的轮廓,慢慢的,好似清晰了一些。
桐桐看着他的眼睛有了焦距,就忙叫了一声:“爸……您看得见我吗?”
林诚儒一下子就笑了,声音干涩,几不可闻,可桐桐还是听见了,他说:“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