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字如走蛇,一曲一张。于纸面上窜动。起势如高山拔起,收势如海纳百川,一下子洋洋洒洒,不知行了多少路。 过了少许。 笔尖微微一顿,执笔人似乎在有所思索。 很快思路打开,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待一顿一挑,写完“徵羽”二字。顺着漆黑的笔杆看上去,是女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而后便是半露在外头的香肩。 她将笔杆子一甩,于空中转了几圈洒了几个墨点,掉在一旁的草丛中。 “恭喜师尊。” 一旁的小弟子慕容安也松了一口气,她连忙将笔捡了起来,放在清水中搅和,神情认真,“师尊,这本能大卖吗?” “此言差矣。” 小弟子回过头。 女人神色微妙,双目平视前方良久,而后忽地一叹,似乎对于徒儿的发问有些痛心疾首。 “乖孩子,话本中的一情一景,自内心抒发,怎能用价值几何来估量?” 小弟子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她的目光扫过师尊所书。 只见上头塞满了“柳腰款摆”“雪腻酥香”的字眼,小徒弟仔细审视片刻,的确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炽热。 这就是师尊的内心境界吗? 小弟子不由得深深惭愧起来。 “换个讲法。” 声音响起:“她这是说卖不出去的意思,傻丫头。” 越长歌神色一僵。 面前一位年轻女子,衣着朴素,容貌端肃,气质阴郁,手里拿着个算盘,正徐徐朝她走来。 看清来人是她的大徒弟以后,越长歌心底微凉,还没来得及走脱—— 一厚实的账本便砰地砸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尘灰四起。 大师姐叶梦期伸手拦住她,另一只手惯常拿着算盘,每一颗珠子都被盘得油光发亮,“师尊。” 她道:“我给您算笔账。” “这个月,四师妹下厨时走火,灶房不能用了,对于没辟谷的弟子来说,伙食有些麻烦;老三在山下做生意输了点钱,不敢告诉您,她找鹤衣峰的借了,结果赔得更多,所以我们还欠鹤衣峰的;况且先前借过钟长老和周长老的钱,也是时候还了……” 她的手飞快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熟稔得出了残影,撞珠声清脆悦耳,宛如魔咒。 账本一页页翻着。 越长老的心一寸寸凉着。 “灵素峰那边就更厉害了,慕容安炸坏了两个丹炉,再加上我们曾经欠柳长老的钱,从来借一次只还一半,如此经年累月下去……师尊。” 徒弟俯下身躯压过来,面孔一点点放大。 越长歌坐在椅子上,忽地感觉到了一种高山压顶的沉闷感,心跳如擂。 飘渺的声音在耳旁环绕。 “师尊——按照您现在的俸禄来看,得不吃不喝不用两百年才能够数。” “那么多钱,把黄钟峰挖了也还不起的。” “还不起的……” “还不起的!” 夜幕沉沉,四周黑得不见一点星子。一道闪电忽然从太初境上空劈过,照得四野皆明。 耳旁巨雷轰隆一声炸响。 越长歌自睡梦中惊醒,她双眸一睁,倏地坐了起来,瞳色里的天光转瞬即逝。 摊开手心,里头捏着一把冷汗。 太可怕了,居然梦到了很多年前的事情。 果然打坐时不该睡觉的。 回想刚才那个噩梦—— 越长歌心有余悸,她以手为扇,自面颊旁扑棱出点凉风,轻轻呼出一口气。 片刻后。 她忽地将自己胸侧布料掀了一角,就像展开燕国地图一般,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叠银票。修道之人通用的。 这一看,银票扎扎实实,安安稳稳地呆着,不愧被自己收在如此贴近心的部位。 再往桌上一望,自己新写的话本叠得整整齐齐,如今已经剩不下几本,皆卖了出去,最近也正是靠着这个,攒了这笔不小的财。 她将钱塞了回去,安心地躺下。 噩梦罢了。 本座离破产还远着呢。 * 九州打西边的最南边有个地方,叫做太初境。此乃天下第一派修仙宗门,家大业大,如今风头正盛。 宗门中有六峰,也分六脉。 越长歌身为六峰长老之一,主掌黄钟峰。 “黄钟”二字,与乐有关,显而易见,峰主大人和她的徒儿们主要修音律。这几年天下太平,宗门都在休养生息,也没有什么动荡可言。 她每日所做,无非是早上去听个晨会,和别的长老以及掌门共商宗门生计。 午时休憩,没事儿在宗门里遛弯,或是去人家峰上坐坐。 混到下午时便回来,关爱一下自己的徒弟们。 晚上打坐睡觉,或是写写话本,以作消遣。 她的峰上也没有什么特色,比弟子温柔能干比不过鹤衣峰,比弟子优秀严谨也比不过灵素峰。 主要是徒弟们多,特别多。 ……还贼能吃。 在曾经的一段时日里,越长老每月那点可怜的俸禄,全填饱了这群嗷嗷待哺的,还没辟谷的小东西。 自己穷得噼里啪啦叮当响。 最近几年事态很是好转,一些年纪大的徒儿懂得养家挣钱,乌鸦反哺,以尽孝道。 越长歌的手头不再那般紧张,甚至有些余财可以挥霍。 早些年借下的那一批外债,账本都是黄钟峰的大师姐在算。 她年纪最大,跟着越长歌也最久,做事可靠且让人放心,除了抠门一些也没什么别的不是。 昨日越长老做了那般可怖的梦,半夜惊觉,早上一爬起来,总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拉着大弟子在房间里清算旧账。 叶梦期打着算盘,思忖了很久,时不时这里添一笔那里添一笔。 “其他峰脉倒是没什么问题,师尊,都还完了。” 叶梦期抬起头来,瞥向越长歌。 “如此甚好。” 面前的女人支着下巴,闻言笑容有些放肆起来,堪称乐不可支,毫无什么长老的尊贵感,倒是那双凤眼一弯,就生出了许多妩媚之气。 “师尊。” 算盘一搁。 叶梦期冷冷道:“您先别来得及庆幸——除了灵素峰。” “什么?” “您自己看。” 越长歌不置可否,挑了下眉,“早还完了这家伙。”说着她伸出一指,将账本挪过来,粗略扫了两页,忽地色变。 越长歌啪嗒一声戳上“……二十万”几个字,不可置信道:“本座记得,总共也没有借这么多。” “没有?”叶梦期合上账本,她冲师尊露出了一个很绝望的笑容: “师尊怕是忘了。” “这些都是柳长老让黄钟峰赔的利息,以前我们是从来没有堵上过这个窟窿眼的。” “什么?”越长歌眉梢紧蹙,很快,她抬起手来掐指算了半晌。只听得几声拉扯,徒儿的算盘也被她抢来打得噼里啪啦响。 片刻后。 叶梦期忍不住将算盘抢过来,“账没错。再算个百来遍,也不会少一分一文的。” “……” 让人窒息。 越长歌心侧那点银票在灼烧,她思忖着把这次大卖话本的钱垫上去,估计勉强够。 只是可惜。 好不容易攒下的,还没在身上捂热乎呢。 罢了罢了,不负债就行。 往后的日子便轻松了。 正紧张打算时,门外忽地撞来一黄衣少女,泪眼朦胧地朝越长歌奔来,“师尊师尊师尊尊——” 黄衣少女眉心有一朱砂点,脸颊尖尖的,瞧起来很是活泼机灵。 “怎么了?”越长歌冷汗突生,瞧了她便心慌。 这位小祖宗叫做陈跃然,是她收的三徒弟,自小有些主意,总想着发家致富。 前些年她下山研究生财之道,似乎有些反向作用,总是赔得裤衩子都不剩。 “师尊……我,”少女点点指尖,甚是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您能给我点银钱吗。” 越长老那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稍微抽搐了片刻,她果断回答: “不能。” 陈跃然忽地跪下来,抱住了师尊的一条腿,将面颊贴在上头,泪流满面:“师尊,可是——” “生意赔钱了?” “没,还挣了一点点。” 少女的衣领被提了起来。 “又犯什么事了?” “师尊,”陈跃然眼睫毛眨得飞快,似乎有些害怕:“我要是如实交代,您能不能不骂我。” “好。”越长歌深吸一口气。 “我本在药田帮忙做事,一个没看仔细,将柳长老的苗圃里的灵草当成杂草除去了。” 黄衣少女吐了吐舌头,“不过柳长老心好,她并未罚我,只是说徒之过师之怠,算在了你账里——赔,赔回灵草的价格就行。” “……拔了什么草。” “九转回魂草。” “九转回魂草?!” 她微微一愣,忽地感觉师尊的声音颤了起来。 无怪乎人如此激动,这灵草名为“九转回魂”,取得甚是唬人,而功效也确实配得上大名。 只不过唯一一点不好的是,太难种活。 目前在九州各地几乎已经绝迹,只有灵素峰上才长活了百来株。 堪称寸叶寸金,贵得惨绝人寰。 “你们医仙姐姐地里长的,树上爬的,功效莫论,皆昂贵非凡。莫说……莫说这九转回魂草,你还给她全部扬了?” 那可是白花花的银票——女人忽地有些崩溃,死死地揪住三徒弟,言语快如滚珠,噼里啪啦砸得人头疼。 “为师看起来像很有钱吗!!?” 陈跃然瑟瑟发抖,她伸出手,暗暗用劲儿扒拉着大师姐的衣服。叶梦期摇了摇头,揉了揉她的脑袋,麻木道: “乖,这次师姐也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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