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小屁孩真是,没礼貌。” 秋禾像个老学究一样,望着他不太友善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回到家,心里却像三伏天的太阳似的着了火,依旧惊魂未定。 几次深呼吸后,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她的眼睛里好像藏着另一个自己,无所畏惧得可以独自站在太阳下的自己。 零六年,秋禾小学毕业时,赶上了细阳闹水灾。 街道上四面八方的积水漫上来,几乎能淹没秋禾的小腿。 除了毕业班,三小全体师生都白捡了两周的假期。 魏山意三年级结课了,学校到新学期要分班。 他暑假有事儿没事儿就蹲大门口,研究布告栏里有没有新添大红纸。 那个年代,小城市科技还不太发达。 学区划分表和录取名单都用毛笔誊在大红纸上贴在校门口。 秋禾被分到了三中。 罩在大红纸外面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框,被辛苦了一个夏天的爬山虎装饰成了优雅的形状。 他站在布告栏前,没有开怀大笑,或是兴奋的尖叫,有的只是嘴角心满意足地微微上扬。 他们在一个学区,他将来也会被分进三中。 久不回家的父亲给他买了一套变形金刚。 他很开心,拉着父亲大街小巷的溜达。 可之后的事情却全然不能预料。 父母离了婚。 母亲很干脆,去公安局给他改了名字,搬出了三小家属院。 那房子虽然对于丈夫没用,但既然离婚了,也和他们母子没什么关系了。 母亲之后就在细阳城南城北兜兜转转,每份工作都做不长,每个房子都住不久。 终于,他也小学毕业了,那年魏秋云靠着挨家挨户上门推销保健品赚了一笔钱。 儿子也收到了三中的通知,学测考到了全县前一百。 从没掉过一滴泪的魏秋云感到自己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一无所有还被扫地出门又能怎么着,她照样能从石头缝儿里养出一株彬彬有礼的兰花来。 她开心的在出租房里给儿子烧糖醋排骨吃,找朋友买团票,带儿子去黄山玩一玩,庆祝小学毕业。 去黄山时,两个人没坐缆车。 千辛万苦的看到云海后。 平原上长大的孩子第一次看到奔腾的云海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魏秋云就让儿子对着云海背诵课文《登天都峰》里的好词好句。 人群里有花白头发的奶奶配合的鼓掌,魏秋云高兴的不得了。 结果两个人下山的时候,四条腿儿都在打颤。 回来后,魏山意发现几乎每天早上都会被腿抽筋疼醒。 九月份准备入学秋装时,他试了好几遍旧球鞋,都塞不进去脚。 他心里暗自窃喜,在书桌前假装看书,撸起胳膊努力挤出肱二头肌。 趁着魏秋云去上班了,他站在镜子前用手比划着在墙上画出印子。 再用卷尺测量,一个暑假竟然长高了十厘米。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曾经可怜的鼻涕虫儿居然有了男子汉的模样。 他的鼻子长出了挺拔的鼻梁,下巴处生出了硬朗的下颌线。 脖子上有一些些鼓鼓的青筋,手臂也变得格外有力量。 三中的学生是人民南路和镜湖西路上最叛逆又最青春的风景。 每个三小毕业的学生暑假都会憧憬在三中的生活,并做好严密的规划。 要穿什么样的校服内搭,背什么牌子的书包,顶着什么样的人设,魏山意也不例外。 他认真调整了下衣领,站在镜子前用不同的语气和表情一遍遍排练着。 在三中第一次见秋禾时,他到底要用怎样的男子汉的方式和她打招呼。 “学姐,你应该早就把我忘了吧!我还记得你咧!我叫魏山意,很高兴认识你呢!” 会不会太谄媚了,要不要高冷一点儿。 “秋禾呀,我知道,之前好像见过你,在哪儿呀?八年级物理竞赛第一名?我搞错了吗?那现在就当重新认识吧!” 他自己和自己握了握手,想着这对白真是突兀的莫名其妙,还是作罢了。 三中的确比三小热闹,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柳林掩映下的白色少女喷泉雕像。 夏天时,校门口两棵相对着的合欢树,会开出红如柔云的花朵。 长长的刘李巷里聚集着无数小饭馆和精品店。 放学的人群一点儿也不急。 出了校门,女生喜欢把马尾解开,让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散下来。 手缩进外套宽大的袖子里,用手肘挎着书包背带,三三俩俩成群结队去吃小摊上的藕粉八宝粥和奶茶。 男生单肩背书包,穿牛仔裤和白衬衣,故意和校规背道而驰把头发留长些,再留长些。 厚重的英语课本和番茄炒蛋配色的校服是下雨天自习课上的好眠神器。 即使是放假,巷子也经常可以看到三中的学生。 少男少女们看似世故的聊天,写着伤春悲秋的日记,幼稚得在精神荒原里开辟自己的天地。 可是这里都没有秋禾,距离她毕业不到一年,她却一次也没有在他的视线里出现过。 三中真的有那么大吗? 一次大课间,广播里传送九年级学生的作弊通报。 对于刚入学的他们来说,九年级太过遥远。 他们或聊天或赶作业,玩闹声盖过了一切,无人在意广播里究竟在说什么。 只有魏山意傻笑了起来。 因为最后一个是:“十二考场,九(十一)班秋禾,学号444,语文考试作弊,特此通报批评。” 九(十一)和九(十二)在二号楼,和一号楼七年级的老师们共用一个办公室。 语文课代表刚收上来一摞作文,因为肚子痛,迟迟没有去办公室交给老师。 他主动揽了下来,匆匆跑去办公室。 穿过一个又一个方格子办公桌搭建的障碍,那少女背对他,也背对着光。 她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前,不屑一顾的摇头晃脑。 “你能不能站好,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暴躁的班主任气得满嘴喷吐沫星子。 她也只是耸耸肩,歪着嘴偏着头冷漠的笑笑,任由对方责骂。 他走了过去,对着怒气冲冲的老师小声说:“老师,您是十一班班主任吧?” 突然打断别人说话真不礼貌,可他一点儿也没有负罪感。 “年级主任通知您去一号楼大会议室一趟,说是要开会。” 开会的消息是他在路上听到的,不算说谎,却给秋禾挣得了一个下午的安宁。 “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多谢,不送。” 秋禾大声的对着班主任走远的背影喊道,开怀大笑得挤眉弄眼。 彼时的她已经长到一米七的高度,齐刘海的Bobo头下是一双倔强又落寞的大眼睛。 身上挂着一件挤满各大品牌loo的橙色运动外套,外套上有几道破了的口子,还没来得及补。 脚底踩着的是一双不太合脚的黑色帆布鞋。 或许是太不合脚了,她总是酷酷地瘸着走路。 假使有人初次见到她,只从眼神和外形判断,会毫不犹豫的给眼前的女孩打上朴实的乖学生标签。 可她不是。 她从办公桌上抓起自己的考卷,头对着他偏了过来,眼神依旧专注得盯自己的鼻尖,垂着眼帘淡然一笑:“谢啦!” 然后摇头晃脑的走了出去。 她足够骄傲,但不太细心,眼角白色的泪痕擦得不够干净,把弱点暴露无遗。 和她重逢的短暂几秒,他喉咙里那个上下翻飞的蝴蝶快关不住了。 他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脚步,脚却被封印在了原地。 明明渴望听到她的声音,却一步也不敢靠近。 他这艘航行久了的船,回到港口,却失去了方向。 他们之间并没有按他设想的剧情那样发生。 没有百感交集的回忆过去,正式建立友情。 接着他乡遇故知般惺惺相惜。 放学后,他做完值日,突发奇想的要去三小看看。 三小放学后,从大门到真正校门口的巷子里只有一个昏黄的路灯。 自从母亲离婚后,他没怎么回来过这儿,一切还是老样子。 一群老太太老头儿围在一起摇着扇子,谈国际风云变幻,忆往昔峥嵘岁月。 校门口冬青树掩映下的灌木丛里有个拾荒的老大爷不知在捣鼓什么。 他看了一会儿摸不清头脑,回头却和老大爷撞了个面对面。 老大爷手中的布袋子被撞落,一堆信件散落一地。 “你这孩子怎么不看路呢?差点把我撞倒了。” “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忙蹲下去帮忙捡拾。 信封上是五颜六色的糖果屋系列彩绘,地址栏都写着同样的两个名字——秋禾寄和沈均收。 “您拿着这些是去卖废品吗?不如卖给我吧,爷爷!” “你,你要这些有什么用呀?” “我出十块钱?行不行,这些纸都旧了,你去废品站绝对得不到这个价。” “行!” 听到价钱,老大爷眼前一亮,连忙答应了下来,生怕他会反悔。 “要袋子不要?小伙子,袋子也送你。” “不用了,我放书包里就行。” 那天傍晚,夕阳如血。 大街小巷的摊儿前叫卖着豌豆糕,米花糖,鸡汤米线,白吉馍,炒凉粉等等各式小吃。 目光所及之处都挤满了人,好不热闹。 魏山意把单车骑得飞快,先走喧嚷镜湖西路,再穿过卡车与尘土齐飞的国泰路。 接着路过破旧的天主教堂遗址,最后到达永兴菜市场。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挂在胸口的书包,仿佛在守护一只生死未卜的流浪猫。 菜市场傍晚尤为冷清,魏秋云去上夜班了。 楼下没有孩童吵闹,楼上没有邻居叨扰。 他坐在书桌前,找出一个精美的纸盒子,把信件小心的收好。 这是她的东西,哪天他有勇气有机会了,一定要亲手交到她的手里。 邮箱里不只是信件,还夹杂着许多杂志书籍的内页,卡片和纸条。 这时,一张白色的纸条鹅毛一般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 上面不约而同的写着差不多的句子。 【怎么办,沈均我好累。】 【看着水潭漩涡里的青苔,就好想和它们一样离去。】 【我今天上午自习课偷偷走出去了,看到了天台,天台上有好多云朵,如果我飞过去了,是不是就不再这么痛苦了。】 【我好想爷爷奶奶呀,如果我被允许和他们住在一起,会不会变好。】 【怎么办?没有任何力气了,我做了坏事情,我觉得很开心,为什么只有做坏事才开心呢?】 他心里一惊,手紧紧地抓着纸条,敏感的神经忽地悬了起来。 他把盒子重新打开,把信件按照时间排序,一字一句的读起来。 她原来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坚不可摧。 她原来和他一样生活在支离破碎中。 可呆在泥潭里的日子不好过,有灰尘,霉斑和腐烂的味道。 他绝对不能让她继续这样在黑暗里,他不能让她耗费青春。 她是他的光芒,他的阳光是配得到爱的。 是配珍藏的,配得到万人敬仰的。 她不该像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一样生活。 他要做她的缝补匠。 哪怕她愈合后,毫不知情也没关系。 他只希望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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