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月弟弟可真是厉害,眨眼间就已经折了七八枝花了,不愧是农门弟子。”
这一路下来,甘棠折了三枝,即墨桓才折了一枝,两人加起来也比不过莳萝。
甘棠单手托腮:
“不过好奇怪,衔花节不是已经很多年没投放妖使鬼使了吗?怎么今年又有了,礼官也没说,莫非是在考验我们?”
“还好都冲着花,不冲着人,再加上我们有相月弟弟的鬼笼草,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即墨凑过来套近乎:
“相月弟弟,咱们打个商量,你折的这些花我都买下来怎么样?折多少我买多少,一枝百金,绝不赖账!”
莳萝笑道:“千金都不给。”
见即墨桓铩羽而归,甘棠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她忍不住问:“看来相月弟弟对心上人用情至深啊,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得了你的青睐?”
莳萝还没开口,就听靠在树根下休息的粉衣少年哼了一声:
“哪家的小姐?不不不,甘棠你还是太保守了,这个人你绝对猜不到——”
“是邺宫的二公子,姬无恕。”
甘棠果真见了鬼似地瞪大了眼。
“你……你是断袖啊?”
莳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她现在是男装打扮,似乎,的确很难解释清楚。
她无辜地眨眨眼,在甘棠看来就是默认了。
甘棠倒也不是歧视断袖,只是猛然得知这个眉清目秀弟弟的心上人是男人,这个冲击实在不小。
而且这个心上人还是姬无恕,那可是姬无恕……
“其实我初来邺都,对二公子了解得并不太多,只是觉得他生得漂亮好看。”
莳萝单手托腮,面具后的一双眼看上去全无心机,满是好奇。
“甘棠姐姐你们都是邺都人,应该更了解二公子吧,能和我说说你们为何提起他……都是这副表情吗?”
甘棠略有迟疑,但见莳萝蔓延单纯的模样,又不忍看她误入歧途,只好开口解释:
“其实,喜欢二公子也很正常,从前他身体还健全时,喜欢他的人男男女女数不胜数,他第一天赴王畿上朝那日,玄鸟大道两侧挤满了人,楼上楼下,女子脂粉香飘十里远,都想一睹这位少年权臣的真容……”
三岁成文,五岁开灵识,十五岁在雍天子遇袭时弯弓射下大妖魑魅的头颅,被雍天子封为太一寮寮主,执掌天下修仙之术,位列九卿。
宗室那些庶子们苦苦追寻的王储之位,与他而言不过探囊取物。
寻常百姓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入门的仙门术法,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登峰造极。
昔日的少年风姿绝俗,前程似锦,是雍朝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好郎君。
直到——
乌苏鬼江与妖鬼一战,他所带领的邺国军队全军覆没,他本人在乌苏鬼江被困一年,死里逃生时,双腿残疾,再不能自如行走。
莳萝道:“所以是因为他的腿?”
“倒不完全是,你知道,女孩子总是痴情又心软,姬无恕长了那么好看一张脸,若光是腿不好,还是会有大把傻姑娘愿意嫁给他。”
说到这里,甘棠叹了口气。
“大家对他避之不及,主要是因为他得罪了雍王畿和其他三国,若非他失去双腿成了废人,恐怕连这条命都保不住。”
宫里无人敢和莳萝提及这个,她好奇心更盛:
“一个人得罪这么多国?他如何得罪的?”
提到这个话题,甘棠的神色一下子严肃了不少,秀丽长眉轻轻蹙起,凝重得让莳萝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公子无恕——他想开放灵雍学宫,将仙术典籍公诸于世,让天下人无论贫贱,皆可修习仙术。”
莳萝啊了一声。
原来如此。
就算是莳萝这样对政事迟钝的人,也能猜测到列国为何会视姬无恕为敌了。
修仙之术于凡人而言,堪比军国机密,谁能把持它们,便是把持住了世间最高的权势。
这样的权势,当然只能握在少数人手中,哪怕这个少数人中有可能包括没有天赋的草包,他们也绝不会轻易让权。
如果强行夺权,必将是一场颠覆江山社稷的巨大动荡。
但莳萝又更困惑了。
听上去,姬无恕这哪里是天生恶种,简直就是一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变革之士。
如果他能成功,简直是造福后世万代的大功德,就像她和她父兄,死了能立地成仙的那种。
[芙芙,你们这个功德池是不是有点问题,这个天生恶种到底是如何判定的?]
芙芙高深莫测答:
[天道有序,自有运行之法,判定姬无恕对人间有大害,自然有天道的道理。]
莳萝听不太懂。
她其实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
比如为何同样是神仙,离渊这样对仙界对人界没有半分功劳的神仙,仅凭血脉尊贵便能肆意剥夺她父兄用一世功德换来的仙职。
又比如,十九岁的姬无恕替人族杀退妖鬼,替百姓向上谏言,做的桩桩件件都是利国利民的善事,却要被打上天生恶种的称号。
这天道委实有点太高深了。
莳萝抿唇,忍不住出声道:
“他做的没错,修仙之术,原本就该能者习之,而不是某个国家,某些贵族用来维护自己万世权位的工具……”
“——是谁在为姬无恕那个叛徒说话?”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莳萝的话。
从林间走来的五六人皆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看衣着都是宫中装扮,通身华贵,却不知为何有些狼狈,不像是路过,倒像是刚劫后余生。
领头的束冠少年摆正了自己的头冠,心情不虞地打量着眼前三人。
好好的折花节庆,原本是来凑个热闹,结果被不知道从哪个阵法漏洞钻进来的妖鬼袭击,不仅把他们折来的花洗劫一空,还搞得大家狼狈不堪。
惊魂未定地脱了身,却不想又听到有人谈论起姬无恕。
姬无恕,同为姬氏宗室子弟,他从小最讨厌的便是姬无恕!
什么天纵奇才,少年权臣!
同为宗室子弟,他就是邺国最耀眼的星辰,旁人就是连陪衬他都不配的沙砾!
再怎么辉煌,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如今还不是成了个无人搭理的废物?
“姬无恕这种宗室叛徒,到现在还有人拥护他的理念,我虽是路过也听不下去,刚才是谁说他没错,站出来给本公子瞧瞧。”
此人自称公子,应是邺国宗室弟子。
果不其然,甘棠小声道:
“这是姬氏宗室的公子隅,他父亲是邺国太师,颇有权势,相月弟弟你可别得罪了他。”
莳萝点头:“我知道轻重的,姐姐放心。”
即墨桓上前嬉笑着缓解气氛:
“闲聊而已,这位相月氏的小郎君刚来邺都,什么都不懂,公子隅大人有大量,就别和乡下孩子计较了。”
一听相月氏,公子隅的气消了几分。
相月岐如今正得君上重用,他家的人,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公子隅看向戴面具的少年,少年眼神清亮,没有一点畏惧,看得他心中不爽。
“……罢了,就算你再推崇姬无恕,姬无恕现在也不过就是个废物嘛。”
他轻嗤一声,满脸都是小人得志的张狂。
“享宗室荣光,却为那些卑贱小民牟利,这样的无耻之徒,就连天上仙人都看不下去,要收回给他的天赋。”
说着,公子隅的眼神又意有所指地掠过莳萝。
“你家好不容易靠着军功跻身贵族之列,应该好好珍惜,别和那些落魄的宗室败类惺惺相惜,我听说姬无恕被困乌苏鬼江活不下去的时候,他连妖鬼都能生吃,这种人,现在是人还是怪物都说不准了……”
林深幽暗处,隐匿着一团无人察觉的黑雾。
黑雾如呼吸般一散一聚,似有生命般注视着这一切。
甘棠眉头紧拧,这人说话也太难听了些。
不管姬无恕身上有多少非议,他曾经也是在雍王畿为邺国争光的少年天才,也曾小小年纪就敢率领轻骑出关,杀退妖鬼千万。
称之为怪物,实在欺人太甚。
“你们别拦我,我今天非要跟这人好好理……”
“理论”二字还未说完,甘棠就见身旁戴面具的少年蹭地一下蹿了出去。
那清瘦的身躯也不知如何爆发出那等力量,竟将比她壮一倍的公子隅摁在地上,朝他那张肥肉横生的脸邦邦就是两拳。
所有人都看呆了。
公子隅的同伴反应过来,要替公子隅出气,立刻被甘棠和即墨桓拦在了半路。
两方打成一团。
林间飞扬的除了尘土,还有不知从谁口袋里掉出来的十二花神的花瓣。
待衔花节的礼官闻讯赶来,将两拨人赶紧拉开的时候,双方的脸上都已经挂了彩。
莳萝的面具早就在混战中被打歪,来拉架的礼官瞧见了她的模样,吓得脸都白了:
“相月小姐,你怎么……你怎么……”
莳萝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索性摘掉面具露出真容。
她倔强地抬了抬下颌:
“是我动的手。”
面具一摘,她是女孩的事就显而易见,甘棠和即墨桓自然是惊讶的,被揍得满头大包的公子隅更是暴跳如雷。
“相月莳萝!你就是相月莳萝吧!你敢打我,你……你等着……”
莳萝有点心虚。
活了三百年,这还是她头一次打架,冷静下来多少有些怕,但表面上她还是镇定道:
“你……你去跟蘅夫人告状吧,让大家都知道,你被相月氏的小姐揍得满地找牙,你去吧!”
“你——!”
山中传来编钟奏鸣,那是衔花节结束的信号。
礼官看了看这边鸡飞狗跳的景象,长长叹了口气,扶额示意来人把这几位祖宗赶紧分开送回去。
甘棠和即墨桓也不斗嘴了,都像是第一次见似地盯着莳萝瞧。
“……原来你就是相月莳萝啊。”
甘棠瞧着她那张青紫交加,但仍不掩殊色的脸道:
“我就觉得你说话挺有礼貌,不像那些男子乖张无礼,原来真是个妹妹。”
即墨桓想到自己路上的冒犯之语,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
“那个……我之前那些话都是开玩笑的,尤其是那句病秧子,我收回,你打公子隅的样子可真威风,我还没见过有人敢直接给他个大逼斗的!相月小姐真乃女中猛虎!”
莳萝听他这么说,不仅没有高兴,反而瞬间惶然:
“啊?他身份很厉害吗?我打了他,该不会后果很严重吧?”
“唔……这个,主要取决于你父亲这次山海城平乱平得如何。”
甘棠推了他一把。
“别吓唬人家,”甘棠冲她笑了笑,“没事儿,你可是世子殿下的未婚妻,世子殿下不是就快要回来了吗,咱们世子殿下是个大好人,他肯定不会让公子隅欺负你的。”
待众人重回春祭台时,折到花的少男少女们已经开始赠花。
春祭台上挤满了邺国身份尊贵的年轻人,赠花人大多是男子,手中所捧的花枝不仅是赠给心上人的信物,更是实力的象征。
也有女子折了花赠给男子的,甘棠便拎着花走上春祭台,有认识她的少年揶揄:
“甘棠姐姐今年又瞧上哪家俊俏郎君了?”
甘棠甩了甩马尾:“去你的,我今年不送臭男人,我这花是要送给我姐妹,邺国第一美人——”
莳萝看着甘棠走到一位裙摆如雪的少女面前。
她怀中捧的,发髻里插着的,已有二十来枝花,衬得她花团锦簇,明艳动人。
“琉玉,祝你得偿所愿。”
阴山琉玉笑了笑,眼波流转,尽是志得意满的风采,美人面比花更娇艳欲滴。
台下的莳萝若有所思。
她总觉得阴山琉玉给她一种很熟悉,甚至很亲切的感觉,可是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与这张脸吻合的记忆。
莳萝看得专心,忽然听见身后幽幽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怎么回事?”
回过头,见到的便是一张布满阴翳、郁色沉沉的脸。
姬无恕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像是要在她那张青青紫紫的脸上瞧出个洞来。
莳萝睁着眼睛说瞎话:
“什么怎么回事?没事啊,我就是一时兴起也想去凑热闹而已……脸上这个?不重要,山间路滑,我自己摔的啦。”
姬无恕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莳萝却忽然醒神,从腰间挂着的袋子取出一枝花来:
“这是我折的花,送你的。”
姬无恕垂眸,看着莳萝手里那几朵蔫嗒嗒的,花瓣也皱巴巴的花。
恰在此时,春祭台上传来一阵喧哗。
原来是有名寺人捧来了二十四枝花,衔花节上一共十二花神,许多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寻到几枝,再多也不过就集齐十二枝。
可此人送来不仅品种俱全,各有一枝,花枝还似精挑细选过,每一枝都娉娉婷婷,正尽态极妍地怒放。
阴山琉玉瞬间感受到来自台上台下羡艳不已的目光。
她朝台下去看。
然而,姬无恕却并没有看向她,视线尽头,站着一个男装打扮,脸庞线条却显然是女孩的人。
衔花节是少男少女折花送给心上人的日子,他派出去的鬼祟搜罗了二十四枝犹带露水的花枝,捧上春祭台送给阴山琉玉。
而她灰头土脸的打了一架,什么也没有,还将她奔波半日折来的花送给他。
轮椅中的少年定定凝望着莳萝。
莳萝不等他拒绝,半是强行地将花塞进了他怀里。
“虽然没能给你摘下最多的花,这花也有点不那么漂亮了,但是我想告诉你,在我心里,你就是这衔花节当之无愧的魁首,我心目中的第一勇士!”
姬无恕久久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莳萝才听见他用不辨喜怒的嗓音缓缓道:
“相月莳萝,你傻吗?”
“衔花节选的不是第一勇士,是第一美人。”
莳萝茫然地歪歪头:
“…………啊?”
什么第一美人?没人跟她说过啊??
“世子殿下?那是世子殿下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的注意力顿时从新选出来的第一美人身上挪开。
“真是世子殿下,殿下从王畿回来了!”
一时间人声鼎沸,就连春祭台上的少女们也纷纷回头。
从众人的反应不难猜出,这位世子殿下在邺国声望不错,莳萝也顺着众人的视线好奇张望,想要瞧瞧她那位未婚夫究竟是何模样。
“哎呀——!”
大约因为脚垫得太高,人群熙攘中被推搡了一下,莳萝脚下踉跄,身形不稳地向前栽去。
一直端坐轮椅上,冷静注视她的少年伸手抓住了她。
手腕处传来冰凉的触感。
春日晴朗,他的体温却低,冷白的指节桎梏着少女纤细皓腕,像覆了一层干燥寒冷的雪。
明明周遭喧嚣,莳萝耳边却忽然静了一瞬。
“人多,回去了。”
莳萝不知他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他们两人。
但她注意到,少年握住她腕骨的手,并没有立刻松开。
见她没反应,姬无恕又忽而抬眸,唇畔浮现出没有温度的笑意。
“还是说,你要留下来等王兄?”
一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莳萝就觉得后脊发寒,连忙摇头。
“没有没有,不等不等,我们回去吧。”
这人真是阴晴不定,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刚走了两步,莳萝就忽然察觉到周遭异样。
原本喧闹的人声似乎安静了几分,原本望着远处世子殿下的视线,也渐渐朝她这边汇聚了过来。
“相月小姐。”
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带着几分熟稔的气息,响在莳萝身后。
轮椅转动的车辙停了下来。
春祭台上,无人在意的邺国第一美人黯然垂眸,下唇被咬得泛白。
莳萝转过身,映入视线的是一双如秋水润泽的眼瞳,噙着一点浅浅笑意的青年身着青玉色宽袍长身玉立,手中握着雁绝山上最后一枝十二花神。
他将花枝递给莳萝,温声道:
“不知可否有荣幸,成为第一个送花给相月小姐之人?”
头发丝里还沾着泥土插着枯叶的莳萝,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青年。
这世上,没有人比莳萝更熟悉这张脸。
这张与她有三分相似的脸。
他是……他是……
莳萝还未来得及为和兄长重逢而热泪盈眶,先被手腕处传来的痛楚疼得眼泪汪汪。
她的手!
手快要断啦!
然而轮椅上的乌发少年并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赤红如血的眼眸折射出摄人的锐芒,如野兽在警告闯入自己领地的敌人。
警告他。
莫要再前进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4、5、6章剧情大修~28号前阅读的读者建议重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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