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览虽然嘴上说不找秦维中算账,但等出了监牢,真看见了秦维中,牙关还是忍不住咬紧了,秦维中一副完全忘了自己干过什么的模样,笑眯眯的,朝云览: “我眼拙了,龙格新顺,这里鱼龙混杂的,是我草木皆
兵了,云大人,不怪罪我吧?”
他本来就生得黑高壮,跟个小巨人一般,平日里不笑还好,一笑并不叫人觉得亲切,反而叫人觉得在威胁谁似的。
祝翱在旁边看着他这副模样,再看秦维中跟没事人一样,心想,还是别笑了,越笑云览越记仇。
云览果然会错了秦维中的意,心想:秦维中这厮好不要脸的东西!果然威胁我!
然而他可不敢翻脸,他现在在龙格就跟进了豺狼窝一般,全是秦维中的人,他别说只是个从五品的金事,就是一品大员,官阶也不能当铠甲使,便是和秦维中单打,秦维中这块头,一只手就能把他从地上提起拎
着。
云览心里虽恨,却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笑道: “秦大人当差小心,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下次也要有点分寸。”
秦维中依旧那副吓人的笑脸: “下次好说。”
云览一见他这模样,心里更气了:还想有下次?
再一深思,他又开始继续深恨按察使苏纪了,派他来龙格,却不给他派人马,秦维中又不是善茬,用心何其歹毒?
那时候他美滋滋得了命令就走了,现在越想越觉得苏纪这厮歹毒,就是让他来激怒秦维中的,激怒了秦维中,秦维中一怒之下把他给弄死了,正好就是借刀杀人了,又解决了他,还借他解决了秦维中!
一箭双雕!
秦维中确实被激怒了,但没打算弄死他,苏纪居然还派人潜入龙格弄死他再栽给秦维中!自己这条命就这么贱吗?毒!太毒了!云览的脑子一下子就盘明白了自己理解的事实,心里先是把秦维中打了几十大板,又是把苏纪剥皮拆了筋。
祝翱在一旁观察着云览的神色,咳了一声,朝云览道:“云大人,秦大人唐突了您,我作为中间人来劝和您吧,许多事也不是你我能够控制的,云大人您可不要被人当枪使了。”
云览一听到祝翻这句“别给人当枪使”的劝告,便深以为自己得到了祝翱某种暗示,一脸会意的模样,说: “那是自然!”
祝翱便替桌上所有人倒了酒,道:“正所谓冤家宜结不易解,大家彼此之间不过是误会,误会还是早日说开的好,别越结越深成了仇。”
说着她便端起自己眼前的酒杯,笑脸盈盈道:“这样吧,我也是龙格的客人,客人贵几分面子情,我先喝一杯,两位大人也陪我喝了,酒喝了,就不提旧仇了,将来便不是朋友,也不做仇人,不要互相使绊
子。”
祝翻说完,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喝完亮了杯底。
她话说得漂亮,人生得也漂亮,云览之前以为祝翻救了自己本来就生了几分亲近,再见祝翻如此大方,更多了几分好感,又见祝翻年轻,便将祝翻幻想成了现场最善良的存在。云览端着酒看向祝翻,祝黝看着他装作友善地笑了一下,云览脱离了监牢这个环境,少了几分关于生死的心事,纨绔本色跑出来了些,竟然有了几分心思和胆子欣赏祝翻的颜色来。祝翻不笑的时候威严庄丽,冷淡中不减联丽,笑起来竟如轻云拨月,春风拂面。
云览一下子看住了,他一想到祝翻还“救”过自己,便多了几分莫名的想象,以为自己必然得了祝翻几分青眼。祝翻窥到他神色变化,微微收敛了几分笑意,心想:这个云览也是个狗屎一样的晦气东西!
她到底年轻,又因为做官居了高位,寻常人物不敢对她动这些蠢心,所以通了官场一些人情,却不熟一些男女世故。
便不知道男人里有这样一等不要脸的存在,见到一个有点姿色的女子,人家略微看他两下,便以为是旁人生了“慧眼”识了自己英雄。云览做官全靠开后门,所以蠢到了祝鄂跟前,叫她大开了眼界。
云览却感觉不到祝翻按捺的那几分厌恶思绪,揣度着祝翻虽然是上面派来的官,但到底是个年轻女人,也不过是个“心软”、 “多情”、“善良”的人,语气里也多了两分按捺不住的轻浮。他朝祝翻道: “既然是祝大人劝我,祝大人您年轻高洁,自古美人关难过,呵,说这句是有些冒犯,但您确实算美人,我便听了你的,给您一个面子。”
说着便端了酒先朝祝翻的方向指了一下,又朝秦维中的方向喝干净了一杯酒。
秦维中见云览溢出来的轻浮,直接在心底翻了一个大白眼,心想:这个蠢东西被人家算计得干干净净,还在这找死,难怪犯我手里当蠢货!
秦维中也将酒喝了,祝影忍着道:“既如此,便不记仇了。”
心里却狠狠将云览记了一笔。
等酒席散了,云览走了,秦维中与祝翱一起出去,忽然朝祝翻道: “你虽然聪明狡猾,但有些事情也不要勉强自己,一些东西你是老练不来的。”
祝翱不解地看向秦维中,秦维中叹了一口气,便说: “你是个女官,还是干干净净的吧,想学着浑,有些不长眼色的只会拿你当一盘子菜,你看,云览这个蠢货不就敢吗?”
祝翻听了,心里压制住的那股腻烦与怒气便涌了上来,朝秦维中道:“您此话何意?我是女官,就只能高高端着?要是女人做了官都端着,就更加治不了无耻之尤了,世人都知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非常之时,谁更要脸,谁更不能占便宜!只是端着做官,并没有好处。”
秦维中摇了摇头,说:“我说这些,并非是我瞧不起谁,也不是我看不得女人当官。而是有些事你们端不下来,现在官场像你这样的没有多少。
“我不做有悖于自己道德的事情,但是官场同流合污的手段有些你是学不会的,什么弄权弄钱没什么门槛,他们一起哪怕只是嘴上轻浮女人的时候你该怎么装着不生气、老练呢?
“除非你是太女那样的女人,权势滔天,他们才会真的怕你,现在那个云览上了头没了脑子竟然都敢轻浮你!”
秦维中与祝翻说这些话并没有恶意,相反他是因为真正看清了祝翻才华不虚,是出于善意才这么提醒她的。
然而祝翻还是在秦维中的话语里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本质的一股恶意。
她忽然想起之前念书的时候,看过一个在学里非常流行的关于女官洗冤录的传奇话本,女官设定是武周时期的一个人物,就类似于戏曲中的谢瑶环一般,破了不少冤案奇案,女官为什么有能耐破案,是因为她
会做仵作的手艺。
女官没进宫前做武皇女官的时候只是一个孤女,被一个老仵作收养了,老仵作将她养大了一些,便教给了女官一些仵作手艺,老仵作还有一个亲传男弟子,按理来说该是女官的师兄,然而因为女官学起仵作手
艺时非常有天赋,轻轻松松就学过了这个正经弟子。
这个师兄又是个嫉贤妒能非常心窄的人物,师兄便想排暄女官,不叫老仵作继续教女官验尸手艺。
师兄要把老仵作拉到自己的阵营里去,除了平日里常常说女官坏话,他还做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事情——带老仵作一起去嫖。
这件事只能他们男人一起去做,女官是天然参与不进去的,果然老仵作渐渐不教女官了。
话本里的反派师兄得意了,便对女官说了一句异常恶毒的话,大概意思便是——你虽然比我聪明,但你除非舍得下身子去赔老件作睡觉,不然是没法子比得过我的。
祝影现在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这句话,现在她终于体会到了那个话本作者的深意。
便是有了太女,有了女官,也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男人抱团分权的潜规则与脏路子永远是排挤女人的,类似“一起嫖”一样,就算做了正儿八经的女官,又怎么可能参与进去!
假如不能科举,得到权力的路子全被堵住了,再聪明,好像就是那个师兄那句恶毒的话——“舍了身子”。
当然官场明面上不敢这样胡作非为,秦维中的意思便是大部分做官的男人都是把女人当盘菜的态度,做官想不端着,总有这样的一个场台,要么她学着和他们一起也把别的女人当菜,要么把自己当菜。
但是把别的女人当菜,自己就不是菜了吗?
对付她这样的女官,一些歹毒的就是可以这样故意刁难她,叫她受不了,然后要脸再端着,端着的人就好对付了。
云览倒没有那样的心计来对付她,他就是天然的轻浮,因为祝翻没摆出她威严利害的一面,他一个蠢货自然便压不住心中那股天然把女人当盘菜的态度了,便忍不住泄露了几分来作死。
这就是年轻女官的某种难处,祝翻总不能在官场上看见一个这样的蠢货或者歹毒的,就表露她做官厉害的一面,这样才能震慑一下对方,这不就跟见了危险就要竖毛的猫科动物一样了吗?太不从容了。
虽然不太赞同,但秦维中有句话是对的,要是她和太女一样有杀伐果断的权力,她就肯定不需要这样,便是再蠢的蠢货,也没有这个胆子,因为太女那样的是真能要别人的命,所以太女是天下最松弛的女人。
人得到了权力,自然就不紧张了,就非常松弛了。
祝翻一想,自己还是得当更大更有权的官,这样不仅能够自己更松弛,还能有能力去真正从上而下肃清现在这些男人文士带领的官场浊气,凭什么是她们遇到这样的场合要思考忍耐还是端着呢?
要她说,这样就是不合理的,管不住自己蠢念头的轻浮东西就不配当官,还要人家清的迁就浊的,算什么道理?
祝翻想通了,便对秦维中说: “要是女人得做到太女、女相才能和你们寻常官场男人一样,彻底遇不着这样的蠢事,那便不能怪女人无权,是世道不合理。
“我都是三元了,陛下钦点的钦差,做了官也只配您所谓的‘干干净净’,那旁人如何呢?哪里又能干净了?
“我现在忍一点云览这样的,不是我觉得这样是正常的,还是为了我整体的算计不落空,不至于而已。
“但是做官嘛,要是只能端着,不能算计,不能争夺,不能滋生野心,做长了不就是庙里的木偶嘛。我才不要这样呢。
“我来这里,就是什么都能忍,什么也不能忍,看到的、听见的、经历的全都得记住,记明白了,我才能知道,该怎么彻底走出官场正道。”
还有一句,她没有说,她不只是要走出官场正道,她还得真正创造所谓的正道。
秦维中有点听明白了,又有点没听明白。
祝翻不在乎他明白不明白,又去盘算下一步事态的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