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京师来的那位出去了一趟。”
屋内只点了几盏灯,灯下的门子半躬着身子在直沽县令耳边嘀咕,直沽县令摸了两把胡须,问门子: “她出去见何人?”
门子便说: “小的打听过了,是扬州来的一批盐商。”
“盐商?哪家的盐商?是吴家的,还是……”直沽县令面露疑惑。
门子老实地摇了摇头,说: “都不是那些大盐商,就是扬州一群小虾米罢了。”
“这倒是奇了,她一个京师来的贵人,缘何见这起子没来历的人物,莫非是有前尘?还是为了别的事?”直沽县令有些好奇地拧起眉毛。
门子摸了摸头,说:“不然我偷偷抓一个盐商过来问问……”
门子话还没说完,坐在另一侧的师爷忍不住抬手打了一下门子的头,骂道:“她还带着潜龙卫,你几个脑袋,多大的本事,在眼皮底子下做这些事,到时候打草惊蛇,反而给咱们大老爷惹事。”
直沽县令听了,忙道:“是这个道理,我举人出身,熬到这直沽三港之地的县令实属不易,那位祝翻虽是做官资历浅显,如今却是当今的红人,非是我能得罪得起的,莫要节外生枝,给我遭灾,横竖我差事也没有
毛病,她巡按也巡不到我头上。”
师爷从前暗中嫌弃这位上司胆子只有老鼠大,见到好处就上,闻到风声就跑,并不是敢想敢做的好人物,跟在这位上司身边也没个好前程。然而如今直沽县令这一遭话却叫他松了几口气,就怕他不知深浅就去
试探祝翻,祝翻这等人物去朔羌正要立威,总不能撞她枪口上叫人家杀鸡儆猴。
于是师爷一脸满意道: “还是老爷颇有智慧,识进退。”
直沽县令虽被师爷拍了马屁,却依旧神色凝重,忍不住自言自语: “那她好好的见盐商作甚?”
门子这时候忍不住道: “还能作甚?盐商见官不就是为了行贿的吗?我想老爷们都想得太深了,天下就没有不爱钱的官,她是个女官也是要花钱开销的,必然是要钱的。”
师爷听了,在心底细揣摩一番,道:“你刚才说那几个是扬州的盐商,这位祝大人我听说是扬州人,想来是这几位盐商没走成上面的门路,又想发财,听说了祝大人到了,便以老乡情谊为由见了面,献了花红
表里想求她开个门路罢了。”
直沽县令面上仍存在着犹疑,说:“今日我与这位祝三元在席间一见,其人仙相玉骨,一派清风之态,又年少有为,二十不到的年岁就连中三元,年纪轻轻便前途无量,扶摇直上之态已显现,难道才入官场
就已然浑浊如斯了?总不该如此短浅才是。”
直沽县令越说越酸,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县令念书熬了许久才得了一个举人,考进士一考也没有考上,家资也没有撑得起他继续考进士,一家子为了他念书过得紧巴巴的,总要开资,于是便以举人的出身谋到了边远之地的八品官,刚做官时也想着要为民请命,可后来才发现他这种地位的人是没有资本做清官的,不加入就是被排挤到死的命,背后一家子又为了他一个人吃了许多苦,自己不往上走又如何回报家人一场富贵?
一认清形势,他便得了直沽县令这样的一个肥缺,直沽这地方关联着漕运、海运,来往多少官船、商船,又能收取多少过路税收,虽只是县令,却比别地的知府还要美。
然而祝翻这个年轻人,岁数只不过自己一半,便已经占尽了最好的开局,生得那样年轻,可官运、权柄都在自己之上,县令经营半生都没有达到祝翻的起点,当真是让人嫉妒。
最叫他心里隐秘嫉妒的还是祝期不仅年轻,还是个女人。
像直沽县令这样的文官如今心里瞧不起女官犹如从前瞧不起得势的宦官,其中几分不得意比宦官甚至更甚,因为宦官再如何也没有走到前朝的大义立场,偏偏在他心里比宦官还不如的女人却在今日有了与他们
这些人一样的出身。
直沽县令看到祝翻时心里既羡慕,又是嫉恨,不由感慨自己生不逢时,放在从前,如同祝翻这样的女子再聪慧再灵醒,也没有真正的正道,可恨偏偏出了一个太女,将他们男人的科举正道分给了女人,多了一
半人抢他们的名额,科举只会越来越难。
他嘴上虽然说的都是赞美祝翻之语,神情却带了几分妒忌。
师爷看着县令的神情,摸到了他的脉门,便说: “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有人把贪官二字写在脸上的,我瞧那祝翻年轻得势,未必不狂妄,在京里她在别人眼皮子底下不敢贪,可出了京师,谁还能管得到
她?几个盐商都能进她眼睛,可见这位三元也就是虚有其表,也不过肤浅得很。”
师爷说到了县令心坎上,直沽县令忍不住拍手道: “就是这样!天下谁人不贪,凭什么这个祝翻就是个清流!今日不贪,难保她到了朔羌不贪,既然她肤浅,反而是我们的福气,这样才好对付,若是个硬骨
头,反倒叫人糟心。”
说着,直沽县令将自己的判断写了一封密信寄到了朔羌。
……
祝翱还不知直沽县令等人对自己背后还有这样一番编排之语,她回了驿站,祝葵在她屋子里还没有睡觉,祝翻便说: “不是叫你先睡的吗?怎么还醒着,小孩子不早睡,小心长不高!”祝葵也有点困,但祝翻不在身边,她在这陌生的地方总没有安全感,一个人躺床上也不敢睡,当初是她自己想尽办法要出来的,如今真离开了熟悉了的京师,心里也多了陌途的迷茫。见祝翱进来了,她才打了一个哈欠,说:“水还热着,你去好好梳洗一番吧,据说后面就没这么容易歇了,路上条件哪里比得了驿馆方便?现在不好好洗,到时候就要邋遢死了。”祝翱听了,便拿了干净衣裳好好地洗了一道澡,等身上舒爽了,回到屋里,发现祝葵还没有睡,只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犯困。
祝鄂躺在她身边,问: “你怎么还没有睡?”
祝葵不好意思说是因为自己认生,就说: “为了给你留灯,有什么好问的。”
祝翻侧脸看了一眼祝葵,祝葵挨着她的方向,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闭上了眼睛,祝翻就忍不住说: “你该不会是因为一个人在这里害怕吧?”
祝葵没有回答她,靠着姐姐,她睡意终于扛不住了,已然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扑在祝翻侧脸之上,祝翻疲急的心倒舒缓了不少,她忍不住摸了摸妹妹细滑的头发,然后轻声说:“晚安,小葵。”灯火被她吹熄灭,祝翻听着妹妹的呼吸声,心境突然安静了下来,盐商的那些话虽然还在她脑子里回旋,可走一步算一步,总有办法的,还没到朔羌,难道就要怕了吗?
祝翻缓缓闭上眼睛,一夜无梦。
到了第二日,祝翻一行人早早起身,休整好车马行李,就该上路继续西行了,直沽县的本地官员们也都——送行了,各有各的热情体贴,祝翻谢过众人好意,便正式启程了。离开直沽,又行了十几天路,祝翻见到了河南河北等地的布政使,认真与对方商讨了借粮一事。
几地粮食丰足地的长官早就收受了支援朔羌的借粮书,见朝廷巡按祝翻经过,自然都还算很好说话,虽有几句掰扯,但都答应了先发第一批粮船随祝翻一起去朔羌之地。祝翱指点了随行的副官和一些潜龙卫跟随粮船从水路走,自己依旧马不停蹄地往朔羌而去。
越往西行,祝翻越能品到荒凉之感,朔羌除了宁州其他地方也未必好过,越往宁州方向走,人烟越是稀少,路上也总是能遇到逃荒的灾民,路上甚至已经有了饿死的尸骨,一问都是从宁州方向来的。可怜事见多了,祝翻心中愈发不忍,一边拿出随行的粮米煮了粥分与众人,一边便对一众灾民道: “我乃朝廷派往朔羌的巡按,特来监督宁州重建一日,你们都是宁州人,在老家自有根基,如今抛下一切离开宁州成为流民也未必能够找到地方接收,不如随我回头再回宁州。”
一个喝着粥的老太太虚弱地说: “大人,宁州如今大部分土地已经错过了下种的季节,该收粮的时候产不出粮,到时候应付不了军中粮草供给也是失责,更应付不来自己的嘴,指望朝廷救灾也总有限。
咱们这些人私自离开故土又是罪过,都是私自结伴偷跑出来找生路的,如今与你回去岂不是死路一条,不如放我们继续出去找生路。”
这些人有些是宁州屯田的军户,若不是逼急了也不敢私逃。
祝翻便劝道: “你们离开户籍没有钱财如何能找到安置的地方?如今朔羌战事大定,宁州总不会像从前那样频繁遭受战乱,更何况你们几代都在这里,土地财产都在这边,我已然借了米粮支撑宁州,如今宁州
也缺人,你们趁早回去也有一线生机。”
祝翱劝了一番,说通了一行灾民与她掉头,不想彻底掉头的祝翻就联系经过的各州县官员进行接纳收置,表示这也是政绩考察的一项,于是沿途大部分州县都放开接纳名额表示愿意接纳流民进行安置。
不愿意就地安置的,祝翻就经过一地就放下一批灾民,给当地县令等人安排遣送任务。
虽然还没到宁州,祝翻也已经通过灾民安置方式观察到了各地吏治情况,因为她是朝廷派来的巡按,官位不大权柄却不算小,所以各地官员虽然大部分不耐多事,但还是捏着鼻子接了这项特别考察任务。
祝翱也能看出他们的不情不愿之处,但现在还不是一个个发作的时候,她来朔羌的重任一是查清战时账目,二便是将宁州危机撑过去,这些人尚且还有可用之处,各种不好她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等宁州危机
过去了,才是她正式对付这些蠢虫的时候。
就这样,祝翱一路考察一路派发任务,走走停停便到了宁州治下的玉宁县。
玉宁县本来是宁州难得的绿洲丰饶地,从前都是边疆的和平富足之地,结果祝翻一到玉宁县外眼见的都是兼条之景,城郊外的乡村都是空置着的屋子,想也知道这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一个村里只有几户
还有活口。
直到入了县,祝翻才看到了许多人,但状况也不算好,这些人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一脸麻木地坐在路边看着经过的祝翻。
祝翻直观地体验到了玉宁县的惨淡之景,便直接去拜访了玉宁县的新任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