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卫在普通百姓眼里就跟活阎王差不多,尤其蔺回刚刚替元新帝办了一件大案,他这次登门,祝家雇的仆妇给他上了茶水点心就都匆匆走了,屋内只有祝翱与蔺回二人。
祝翱坐下,想要接过蔺回手底下的册子看,然而蔺回的手依旧压在上面,祝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 “既然是任务,还请大人松手。”
蔺回这才移开了手,祝翻拿起其中一本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便发现这是朔羌军中花用记录,便说: “这上面说一斤棉花就要四百文,朔羌物价竟然如此高昂吗?去年年底又有寒潮,军中棉花都是这个价钱,那
民间百姓如何裁得起冬衣?”
“天越冷,御寒物资就越紧要,越紧要就越贵。”蔺回捧起一杯茶边喝边说。
祝翻继续看上面的物价,除了棉花,例如米面柴煤都是极高的价格,祝飘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西北又有战事,物资又稀缺,极其严峻的情况下又是这样的物价,又遇上几十年不遇的寒潮,难怪去年战事之下朔
羌宁州能有那样的人祸。
“你这些册子到底何处而来?”祝翻忍不住问蔺回。
蔺回说: “从安敬良府上抄来的。你去朔羌除了考察地方,还得重建好宁州,如果你不能明白他们这个系统的底层逻辑,你去也是白去,所以我才给你看这个。安敬良家里抄出了百万之巨,由你带去期羌投入
宁州建设,这些钱对宁州的重建也不过是扬汤止沸。你再不看清楚他们背后的勾结手段,这笔钱肥的也是那些蠢虫的口袋。”
祝翻将册子放下,看向蔺回,诚心请教: “还请蔺大人将话说明白。”
蔺回站起身,背对着祝翱,轻声说道: “霍几道养寇自肥这件事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秘密,但为什么没有人明面上去弹劾他贪污吗?因为他已经通过一番操作将黑钱运转成了白钱,你以为贪污的游戏是低官抬
着几箱子白花花银子直接受贿高官吗?是他故意造假账拿军资自肥吗?
“他送到御前的账本你明面上去查根本查不出问题,哪怕你知道不对劲。
“朔羌那个地方不适合种地,棉花就是当地的经济作物,所以军中棉花一般从当地直接采购做冬衣。当地几家大棉花商低价从百姓手里收购棉花,物价也是上下官商一手掌控,当市场物价高了,军中就能以民
间高价做账,实际上军中真正交易价格是不可能以民间价格为准的。
“军中耗费的账面价格再拿来给户部报账,从而就窃取了国库资金,偏偏是最紧要的战时,这样操作也要上下军官商一体,所以如果霍几道贪了,那么就代表着他那个体系的几乎都贪了。陛下想要打击朔羌势
力,所以你去朔羌就得弄他们一个全军覆没,才能得到这样的效果,可是你仔细想想难度。”
祝翱沉默了片刻,心里也想明白了关节,道:“难怪宁州是人祸,为了提高当地百姓生计,也因为当地不适合种粮食,于是鼓励他们改耕为棉,当地又要养战,本地所产粮食是没办法自产自足的,自然是从粮
食大省买粮。
“战时寒潮爆发,物价最先飞升的应该是粮价,这也是朝中开战计划中一直强调在天寒地冻之前打完仗的原因,到了冬天拖死的不只有北墨人,也有当地百姓。然而霍几道首先拿走了宁州的种子粮,导致城中
粮价更加飞升,龙格部投降他又以寒潮天灾粮食供应不足为由杀俘,导致龙格部民反攻,战线拉长,从此雪上加霜。
“当地大商反而趁着天灾赚钱,百姓为了存活只能以极低的价格出卖棉花田给棉户,一通兼并下来,价格更是被上面垄断,这套操作下来,上可捞国库的钱,下可割百姓的钱,他们利用战争与天灾大发横财,
邓国公虽然把战线拖长了半年,却漂亮地收了尾,北墨八部都奄奄一息,朔羌战略地位给保证了下来,朔羌都督本来不管民生,只以战为先,他完成了自己战争上的任务,立了大功,无法追责。”
祝翻说到这里不由冷笑了一声,说: “可是宁州这样的天灾人祸总要有人负责的,所以负责的自然是配合军中收走百姓种子粮的宁州知府和三县县令了,苦一苦他们的头颅,好像就能平息这场天灾背后的人
祸,可是霍几道虽然被调离了朔羌,但是朔羌那套上偷下抢的肥己系统还在运转。”
蔺回欣赏地看了一眼祝翻,说: “不愧是祝三元,一下子就看明白了朔羌的弊病所在,大家都以为去富地当地方官才是肥差,却不知朔羌的官位才是真正的肥差,越打仗气候越严峻,地方上才更能捞钱,穷的
不过只有百姓罢了。”
“祝翱。”蔺回忽然喊了一声祝翱,祝翱抬头看他。
蔺回叹了一口气说: “朔羌情况复杂,朝中派你去,我心里……”他说到这里声音夏然而止。
祝翱听他声音停了,便盯着他看,下意识就问了荫回:“你心里什么?”
等问出去了,见蔺回的脸色不自然了几分,早对蔺回有几分觉察的祝翻才反应过来这话不当问,但话已然出口,没有再收回去的可能,祝翻便心想蔺回是体面人,能用场面话能这个话题混沌过去的。
没想到蔺回开口就是:“我心里亦是十分担忧。”
祝翻屏住呼吸,这句话其实也没什么,但配上蔺回那灼灼的视线已然是过界了,祝翻下意识抬头想看天,然而屋内只有房梁,她低下头沉默片刻,便用场面话敷衍了一句:“臣多谢蔺大人挂心。”
蔺回却要被祝翻这个态度气笑了,他默默捏了捏手心,又松开,手心已然生了汗,面上却仍端着,目光里是不再掩饰的情愫: “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担忧你,祝翻。”
祝翱不与他对视,张口就来:“因为我乃大越第一位女三元,蔺大人为国为民,担忧我去朔羌艰险也是自然的,我这样的人物在朔羌遇险也算是一桩损失吧,我自然会在朔羌小心保全自己,不叫大人挂心。”
蔺回见祝翻还在装傻,气得站起来,曳撒随着紧急的脚步荡出了好看的幅度。
见蔺回疾步向门走去,祝翻心里不免松了一口气,却见蔺回站在门前,又一个急转弯回身转了回来,又几步踱到了祝鄂跟前,祝翻微微睁大了眼睛,才松的气又在心口停住了。她有些紧张地盯着反常的蔺回,就听见蔺回说:“我偏不叫你如意,祝翱,你心中明明知道,却总是装傻充愣。”
“是,我心悦于你。”蔺回终于说了这句话,然后他就盯着祝翻的脸看,想看祝翻的反应。
祝翻也没想到蔺回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她感觉自己舌头打了结,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想了好几转,才说了一句: “你、你、蔺大人,你莫要开同僚玩笑。”
不是在讨论公务的吗?怎么突然蔺回就对自己说了这种话?
祝翻心里知道蔺回对自己有几分好感,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她做了官心思都扑在公务上,没再想过这些儿女情长。
而且她少年与蔺回相识,对蔺回这种出身的人物也有一点基本了解,蔺回看似亲和,实际上他的心与孔雀一样高傲,祝翻这样的并不符合他这种身份的择偶标准。
蔺回对自己有几分好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从少年起遇见的求爱就不计其数,毕竟她皮相不错,又读过书,符合这些人对新式女子的想象。
可是几分好感也说明不了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蔺回这种身份就会在自己那几分好感与家族利益之上找到一个权衡点,进行真正的取舍。
所以祝翻从没认真把蔺回这几分外露的情意放在心上,他到底也算是君子,只论公务,大家也能在前朝共进退,好好做同僚。
没想到蔺回现在竟然挑破了这层面纱,一向自持的人物突然情不自禁与她明明白白说这种话,祝期倒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她这副不知所措的神情落在蔺回眼里,反增长了几分对方的信心,祝翱没有他想得那般无情。
于是他认真看着祝翱的眼睛说: “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我也不是擅长开玩笑的人。”
蔺回长得太出色了,又这样认真地表白心迹,祝翻反而说不出难听的话直接拒绝,她只是说: “你别说这些了,我就当没有听到。”
蔺回又走近了几步,离祝黝还有几拳距离,祝鄂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心里更加不自在了,蔺回说: “我为什么不能说,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
祝翻站起身,避过他的视线踱了几步,想了想,说: “你心悦我,这也没什么,我样样都好,这只能说明你很有眼光。”
这下反而是蔺回无话可说了,祝翻接了他的话茬不再装傻,却又仿如没接话茬。
蔺回便继续说: “是,你样样都好,你值得,所以我心悦你。”
祝翻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不再说些什么,蔺回更会步步紧逼,把她脑子弄昏。
蔺回与她认识了也有十年,交情不深却不是没有,难听的话她也说不出来,只看脸她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拒绝对方,不如索性挑明了以后好往来。
于是祝翱说:“你心悦我,所以呢?我们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难道你还想娶我吗?不然你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是,我想娶你。”
祝翻有些惊讶地看向蔺回,蔺回脸颊有些红,但是他还是很认真地一字一句道:“若你不反感我的心意,等你从朔羌回来,与我答复,我会上门正式提亲。”
“不要。”祝翻急促地说道。
荫回不解地壁了一下眉,问:“为何?你很讨厌我吗?”
祝翻摇了摇头,只是说: “蔺回,你不要与我提亲,你就算提亲,我也不会答应你。”
蔺回神情有些失落,他看了一会祝翻,说: “非是我自恋,比我更好的选择并没有很多。而且我家中人口简单,你嫁给我未必没有好处,你样样都好,只差一个好的出身,所以在官场上总有力不从心之处,若
你愿意,我蔺家也可以给你很好的助力……”
“蔺回,我孜孜不倦念书,坚持到女子能参加科举,坚持到中状元,不是为了能够有资格嫁给你的。”祝翻缓缓道。
蔺回的神情越加凝重,祝翻这回直视着他说后面的话: “朝中没有出身的官又不止我一个,难道个个都需要靠结贵亲才能出头吗?他们能怎样做官,我就能怎样做官。“如果我无权无势,没有多余的选择,你对于我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项,可是我都能实现我自己的抱负了,我怎么又会选择嫁与你?“就算你是将来的郑国公,就算我这辈子都做不到高官,可是在前朝哪怕做个九品的官,也比未来郑国公夫人这样的一品诰命,更令我满意。”
蔺回沉默。
祝翻继续道: “世间婚姻对女子也从来不公平,虽然公主她们可以不受这些规则束缚,可是世道上的女子呢?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都能吗?
“你是除了皇家之外最好的出身,你父母也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以后要承继郑国公的爵位,这意味着你绝不可能入赘,我如果与你成亲,我就得承担宗妇的责任,我得为你生下继承人,从我腹中落地的骨血只
能冠你的姓,我继续做官或许也会成为一种叛逆。
“就算我可以继续做官,可你是潜龙卫,我是能够御前服侍的文官,为了防止我们互相勾连,只怕总有一个人的仕途要被耽搁一点,只能沉沦下僚,你觉得假如我嫁给你了,谁的仕途更被认为应该被栖牲
呢?”
蔺回脸色白了几分,脸上失落之色更加明显,他却不想放弃,说:“我不会纳妾,也不会干预你为官,我会尊重你,你不会成为我的附庸,你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
祝翻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蔺回被她猝然的笑声惊住了,没再说下去,祝翻笑了一会,然后指着蔺回道:“蔺大人,你还真是天真,可以?你以为允诺这些,我们就平等了吗?”
祝翻摇了摇头,道:“你拿这些允诺,就代表着你也清楚我们不平等,可以?可以什么?
“我成婚了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做官?你提出这些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诚意?可是我本来就可以啊!为什么我还要自讨苦吃接受你圈定的‘可以’呢?
“尊重,不是附庸,允许我继续做官,这些东西我不成亲就是本来就能保证的,成了亲却要通过你的允许才可以了,这难道公平吗?”
蔺回垂下眼睫,眉目清冷,他当真生了一张天造地设的好脸,即使是失落的神色,也比寻常颜色更容易引人心疼,但是祝翻只能辜负这样的美色了。
祝翻将诛心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蔺大人,蔺回,这种婚姻上的不公平不会因为你是个好男人就能磨灭的,只要我嫁给你,你做出再多的承诺,在这样的体系下,我也是要要协掉一些东西的,你的喜欢不足以
让我做出要协。
“从前我不可以科举做官,你的垂爱或许是我的幸运,可是现在我可以了,所以我不会再走进一个新的樊笼里,要你的允诺才能继续可以,我不要樊笼里被丈夫允许的自由。
“我有自己的抱负,有自己的理想,你即使给我一个不上锁的笼子,对于我来说,也是笼子,我并不会感恩戴德你的不上锁,反而会恨你束缚了我。
“你这样的身份必然也不可能赘给我,也不可能不叫我生孩子,我这种人也不适合做你的妻子。”
“所以,蔺回,以后我们还是只做同僚吧,你的喜欢我回应不起。”祝期最后说道。
蔺回这下是彻底听明白了,他想对祝翻笑一下,却扯出了一丝极难看的表情,他用这样的表情对祝翻说: “祝翻,望你去朔羌一路平安。”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荷包给祝翱,说: “这是我为你求的平安符。”
祝翻拿着他送的平安符,感觉有些烫手,蔺回急促地抓住她的手腕,不给她退回的机会,说: “现在送给你,是作为同僚或者朋友的关系给你的,你不要有负担。”
祝翻想了想,还是合上了掌心,蔺回便松开了手,他的眼睛还是带了几分脆弱,一直看着祝飘的脸,祝翻避开蔺回的眼睛,轻声说了一句:“多谢蔺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