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罰,你的车架怎么会坏在半路呢?”蔺慧娥在车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忍不住问,她这副散漫的模样与祝翱刚认识时的讲究仪态的得体闺秀版本的崔慧娥已经大相径庭了。
蔺慧娥也没顾着自己吃,还抓了一把投喂祝翻,祝翱接了过来,礼貌地看了一眼对面手里空空的蔺回,蔺慧娥就说:“我表哥这人平生最爱装相、最讲究风仪,不必管他。”
蔺回懒得搭理蔺慧娥的戏弄,就偏过头沉默地往边上坐了坐,给祝翱和蔺慧娥留足了自己的空间,祝翱想了想,还是没有编造理由,如实把与霍几道发生的事告诉了蔺慧娥。
蔺慧娥听得坐直了身子,眉头微微皱起,道:“邓国公是故意撞了你车架。”
“我知道,所以他邀我同坐我才惶恐,然而这样并不算无法无天。故意不故意也只是我自己的揣测,无凭无据的,这副车架人家估计也会赔我,赔了更不会是什么大事了。要是他有闲心,天天撞坏我家一辆车架,
再天天赔,以他素日胡作非为的程度而言都算不上找茬。”祝影说。
现在一想,邓国公未必真敢在天子脚下去实打实地去欺侮殴打一个能够去御前的翰林。
但邓国公也不是闲得没事故意撞一下她的车架,他就是要释放那种能拿捏她生死安危的信息,然后从心理层面欺压她恐吓她,就是想告诉她在他面前是以卵击石、战战兢兢的境地。
对方释放了信息,却没有真正拿捏她生死,所以祝翱今日如果没遇到蔺慧娥他们,真迟到了朝会也只能吃哑巴亏。
毕竟霍几道只是“不小心”撞坏了她的车架,人家也主动提了送她入朝,是她祝劉自己妄想对方可能会害自己而拒绝了。
这就是高明的挑衅,霍几道看着狂妄嚣张,但是他一没有像魏王在众人跟前落下言语话茬,私下找茬警告也没有实际伤害到对方,一举一动都掌握着分寸,就算祝翻去告状也没有由头。
蔺慧娥听了就说: “这样的话,其实你就坡下驴真的坐他的车架也不会有什么事,这里是京师,是天子脚下,又是上朝的日子,他应该不会再对你做什么。”
祝翻便说: “我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可是每个人的筹码与代价并不一样,按照常理他自然不会害我,可是不按照常理呢?我还是不想把自己置于危地,于是就被他看出来了,反而彻底被看轻了。但人生在世,
谁不惜命?谁想陷自己于危墙之下?”
说到这里,祝翻就有些惆怅地说:“明明是做了官,我却还是没有能在乱局中抵抗真正风险的能力。”
蔺回在一旁忽然说:“为官越高,所面临的险境就越大。平民百姓之险在衣食饥饱之困,可做官失败之徒倒有九族俱灭的结局,其中自然是无法比拟的,非是你无能胆怯。”祝翻听蔺回这样说,看了他一眼,却在心里想,是如此,却也非如此。
她所畏惧的并不是为官的乱局之险,而是政治乱局的本质。
如果霍几道做坏事的代价与她的能够一样,大家手里的筹码都一样,她自然是不怕的,可是她的“价值”不如霍几道在皇帝那里的“价值”,所以现在这样才算“以卵击石”。
上有皇权至尊独霸天下,虽然上下推崇法治,可是法治逃不过天理,天理根基还是皇权,亲皇权者生,悖皇权者死,这就是真正的官场乱局本相。
她祝翻出入了御前,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拥有野心,就要面对真正的权力本相,哪怕它有吞噬自己的可能。
我以后不该如此畏惧了,既然已经身陷这权力的乱局,不畏死者才能求活求生。祝翻握着袖子里短刀的轮廓想。
好在这天上朝并没有迟到,只是出入宫门时祝翻身上的短刀被门口的宫卫给扣下来了。
今日早朝,等各部官员各自汇报了自己的事宜,元新帝才颁布了自己的调令:调郑国公蔺玉任朔羌总督,抚镇西北之地,霍几道平定朔羌,扩疆驱墨,改任南直隶总督,加官太保一品衔。本朝三公虽然没有具体的职权,但能够生加官到三公者,只有寥寥几人。比如从前的太傅王伯翟,比如现在的太师蔺玉。
寻常武官能做到地方总督或者柱国就是职位顶配了,寻常文官能名正言顺成为议政阁的丞相也是天花板了。
再往上的三公之位一般是等到死后,倘若生前身后没有污点,与皇帝关系也好,皇帝才会恩赐一个三公。人活着还健健康康的,就想生加三公,那必然是权柄彪悍者或者是皇帝最要紧的近臣。
比如王伯翟是当年的开国文官第一人,又比如蔺玉是开国双璧之一,同时是皇帝的妻弟兼妹夫,所以他们都能够生加官至三公。
而霍几道年纪尚轻,就能加官一品太保,也说明他的功劳之巨和地位紧要。
可是另一道调令就耐人寻味了,霍几道保住了朔羌版图,却被撤出了西北军的势力,去做了南直隶总督,看上去是平调,但是南直隶总督现在的势力与朔羌总督势力是没办法比的。
朔羌之地又广又深,在那做总督可以直接统领西北军区,无人压制,南直隶因为战略地位,是不能容许总督统领全省军区势力的。
南直隶本地的军卫分为三种,第一种是驻扎在地方却只听北直隶京师的军卫势力,第二种是因为制造局技术革新而扩增出来的沿海精锐新军和海师,这部分实际上都是英国君统管,直隶自己能掌管的军力也需
要配合英国君的调配,在南直隶做总督,在军队里的影响力与掌控力是不如朔羌的。
霍几道也对这个调命感到不满,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平定下来的朔羌之地便宜了蔺玉那个老匹夫,但是霍几道又被加官了太保之衔,这可是至上的爱重与荣耀,所以霍几道心里虽然不满,却又总觉得“皇帝这
样做总有他的理由”。
朝堂上下也因为元新帝的任命摸不准他对霍几道的态度,说爱重吧,却明升暗贬到了南直隶做总督,说不爱重吧,生加太保的荣耀也给了。
算了,水太深,反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邓国公哪怕平调到南直隶也是有自己的影响力的。
关于霍几道的新任命,元新帝当朝颁布了一遍,后来又派人去邓国公府正式念了旨。
等正式敲实了任命,元新帝就把当时在场的潜龙卫蔺回喊过来问:“颁旨时,邓国公神情如何?”
蔺回说: “邓国公口呼万岁,郑重叩拜,很是得体。”
元新帝就说: “我问你的是邓国公神情,不是动作……”
说到这里,元新帝停住了一瞬,语气也变得森然起来:“那想来邓国公是不满了?”
蔺回便说: “臣未见有邓国公不满之处。”
“那他可有满意之色?”元新帝继续问。
蔺回沉默。
“未见有满意之处,不见满意就是不满。”元新帝声音加重道,蔺回就不说话了。
“生加三公之衔,也不满,三公之外封无可封,他霍几道要如何才能满意?天下各省总督由朕亲调,岂有他挑三拣四的道理?”元新帝一边在室内踱着步一边说。蔺回依旧不置一词,元新帝便对蔺回说:“退下吧。”
蔺回缓缓行礼,便静悄悄地退下了。
邓国公府的人果然第二天就派人上门赔了祝翻一座新的车马架,比祝翻原来的更好更大,邓国公的家仆倨傲地抬着头对祝翻说: “如此,祝大人可满意了?”祝翻心态已经有了新的进化,再见邓国公府的人反而平静得很,她好好打量了一番霍几道送上门的新车架,心想,也算以旧换新了,细算还是她挣了呢。
她打量完毕就从容地对邓国公府上来人说: “两马车相撞本就是双方事故,贵府太客气了,还特意送我一辆新的,不过我到底位卑家贫,没钱置办新的,本来还想着找人上门修车架呢,现在好了,倒不用修了,多谢邓国公。”
她说辞体面,邓国公的家仆有些惊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昂着下巴说: “既如此,你也说是双方事故,你车坏了,我家主人也赔你了,以后可不要拿这件事起是非。”“怎么会呢?”祝翻笑眯眯的。
送走了霍国公府上的来人,祝翻心想,元新帝的任命下来了,霍几道估计也没空再与她这样的小喽啰周旋了。
“祝飘何在?”
祝翻送走邓国公府上的人,屁股还没有坐热,就看见御前的宦官魏千年捧着黄澄澄的圣旨到了门前,心里不由有些惊讶和意外。“臣在。”祝翻暗暗观察着魏千年的神色,一边行礼道,魏千年神色如常,想来这个圣旨也不是什么坏事吧。“祝大人接旨吧。”魏千年提醒道。
祝翻之前在家乡接过圣旨,知道接旨的礼仪,祝家的两位从宫里退休的姑姑忙打扫好供旨的香案,然后全府上下由祝翻带头跪下。
魏千年这才展开手里的诏书,一字一句地念道: “皇帝敕曰:翰林修撰祝翻,三元及第,学贯经史,才通政务。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今西北大定,朔羌大捷,尔侍奉御前燃薪达旦,不辞辛苦,周览要务,心
有城府。兹特晋尔为翰林院六品侍讲,特授尔为都察院正六品巡按,以替朕巡朔羌之地,考察当地政令通达与否,官吏清廉尽职与否,为期一年。特赐绯色补服一件,可借绯加威,钦此。”
念完圣旨,魏千年就端上了一件绯色的官服补子,上面绣着麒麟的纹样,五品以下的官袍不穿绯,但是现在皇帝允许祝翻“借绯”,这自然算是一项圣宠。
魏千年一边将东西给祝翻一边叮嘱道: “您可要收好了衣服。”
“臣谢陛下圣恩。”祝翻一边恭敬地接过一边说。
然后她再带领全家叩首道:“陛下万岁。”
等接完旨,祝翻就塞了一包喜钱给魏千年,魏千年一边说“太客气了”一边毫不犹豫地往怀里揣。等魏千年走了,祝翻才反应过来圣旨的内容,她升官了,但是好像她要去朔羌之地巡边了。
好好的,怎么就想起让她去巡这个边呢?
祝葵正好也在家,磕完头也反应了过来,问祝剽: “二姐姐,你是不是升官了?”
“升了一阶,以后就是翰林侍讲了。”翰林院考满最短也是三年,祝翱还以为自己最快得过三年才能摸到正六品,没想到现在就能升了官。“你是不是得去朔羌了?那里好远……”祝葵又问道。
“是,我得去朔羌之地了。”
“那这个官升得到底算是好的,还是坏的?”祝葵也知道西北遥远苦寒,在那里做官远远比不上在翰林院清贵舒服,更何况祝翻还入御前伺候,还能教授皇孙,地方上的巡按的实患哪有天子身边多?
祝翻笑了笑,却只是说: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