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过几日,祝翱就忙里偷闲地帮祝葵找到了一个小型的女子中学。
因为这所中学入学要求不算太高,所以就读的学生都是一些思想较为进步的官员女着,里面大部分都是与祝葵年纪相仿的官家千金,但也有官员的姊妹、妻子甚至母亲。
这个学校是她的上司之一汪泓给祝翻推荐的,祝翱刚来京人脉有限,所以京中一些非科举性质的女子学校她就找同僚问了一下,还没打听出个结果来呢,汪泓学士不知怎么的就知晓了这件事。
他虽然没有仇仁礼看上去和善,可是人却不算坏,就主动喊了祝期过去,祝翻一听汪泓找自己,还以为自己办坏了什么差事呢,结果汪泓不给祝翻兜圈子,直接就开口了,说: “听说你要为你家女着找学
校?”
祝翻心里虽然有些惊讶怎么就传进了汪泓的耳朵里,但是也不慌,就坦荡地点了点头。
汪泓于是就直接拿出了一封推荐信与祝翻,说:“这个女校你可以令你家女着去试试,学风周正,虽然如今女子可以科举了,但天下学问不只有科举文章。”
汪泓对女子没有太大的偏见,他曾经多次在自己的著作中多次赞扬古代杰出的女性,为一些被妖魔化过的女政治家平过反。
他也支持新学女子向学的风气,他的妻子与母亲就是他写的这封推荐信中的学校的学生,都是他鼓励去的,他在自己书中曹经写道“女子有知,家国之幸”。
但是当年朝中提议男女同科举时,汪泓上的奏折却是反对这件事的。
他认为男子参与科举的历史悠长,在政治上更有根基,女子的加入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得到实在的政治利益,反而会使天下不分男女都只重科举文章学问而忽视其他实学。汪泓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于是他主张男女在学问之道上“各司其职”,男子既然学习科举的历史更长、参与科举的门槛更低,那么就让科举之事成为男子的份内之事。
女子虽然不能在科举上实现更高的求知,但是可以在其他学问上得到更好的出路,他甚至在奏折上论述了一些他研究出来的关于女子在理学上更有天赋的想法。
汪泓最后在奏折里说,国家也需要其他学问的人才,女子短时间不能在男子的科举赛道上取得优势,自己开辟新赛道也是一条出路。
当然他的主张并没有被皇帝与太女所接纳,汪泓也没有因此觉得愤愤不平,而是跟着新的政策抓紧时间培养自己的幼女,希望自己女儿长大后可以在新政策下科举晋身,也算“随机应变”的厉害人物。一些儒学人士也因此攻击过汪泓这样是“表里不一”、 “内心藏奸”、 “墙头草”。
汪泓却并不理会这些舆论,也懒得去辨明自己的表里是否一致。
祝翻接过了汪泓的信封,她虽然不全然认同汪泓的观念,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共事,她反而觉得汪泓算是知行合一又能够随机应变的人物,正是因为他发自内心认为女子在其他实学上更有出路,他才会鼓励家中女眷向学。虽然不认同女子参与科举,但是既然大势已成,不如以新的标准培养女儿成材,随势而变也是一种智慧。
祝翻郑重地与汪泓道了谢,汪泓点了点头,让她退下了。
有了侍讲学士汪泓的推荐信,加上祝葵本身底子还可以,祝葵很快就得到了自己的入学资格。
祝葵之前虽然不排斥上学了,但是也就是兴头上的话,还以为自己至少还要到年底才能上学,谁成想她的二姐姐几天就给她找好了学校,催她下个月的月初就去上学。
祝葵一听到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心里有一些不情愿,也漏了一点在面上,祝翱却不给她出尔反尔的机会,说: “是你跟我说想继续去上学学点别的,现在怎么这副模样?”
“也没有不想上学……”祝葵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哀怨地看向祝翱道: “我还以为你没那么快帮我办好呢,以为可以开开心心玩到过年的,哎,早知道这样,我就年底再跟你说了。”
祝影听了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祝葵的脸蛋,道:“你当上学的机会是很唾手可得的吗?还挑三拣四的,外面多少女孩子想多学知识却不能?
“你因为是我的妹妹却能直接得到这样好的机会,这我也是托了别人的情面,借了他人的人情,你去上学我对你成绩也不做具体的要求,但是你必须得态度端正,懂吗?”
江凭坐在旁边小板凳上一边烤橘子一边羡慕地看祝葵,祝葵注意到了江凭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江凭就将视线垂下了继续专心地烤橘子,橘皮的香气飘了过来。
祝葵一开始对江凭没多大的恶意,但是也没有很高的好感,因为她觉得这个丫头老是黏着自己姐姐,可是祝翻刚才说“外面多少女孩子想多学知识却不能”的时候她就忍不住看了一眼江凭。
她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好命”,因为她有祝翱这样的姐姐,又因为出生时机好,所以比起家里其他姐妹已经占了太多的便宜。
祝葵这样一想,就收起来了懒散的心思,抬起眼皮很认真地看向祝翻,说:“我不是小孩子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都有数的。我也不会给你丢脸的。”
祝翻一愣,然后欣慰地看着妹妹笑,祝葵却有些不好意思地往江凭身边一坐,问她: “你橘子烤好了吗?”
江凭观察了一下围炉上的橘子,夹起一个到祝葵跟前说: “这个是好吃的,四小姐,你小心烫。”
果然被烫到了,祝葵一边发出“嘶”的声音,橘子一边在她指尖急急跳动,然后还是被她忍着烫拿住了,她一边剥开橘皮一边吃带着炉火温度的橘肉,然后朝江凭说: “你又不是在我们家做事领工钱的雇佣,
别老叫我四小姐了。”
说着,祝葵又剥了一块橘肉塞给江凭吃,江凭看着祝葵怔怔地张开了嘴巴吃下了,祝葵突然就觉得江凭这副模样有点可爱,就高兴地往江凭身边凑了凑说:“你叫我葵姐姐吧,我在家里是老么,管谁都叫哥哥
姐姐,就连老家的咪咪都好像比我大。你比我小,就叫我葵姐姐吧,我还没当过姐姐呢。”
江凭将嘴里的橘肉吃下,只觉得满嘴甘甜,她心里有些高兴,却没有喊祝葵“葵姐姐”。
江凭虽然年纪小却知道自己在祝家身份尴尬,她母亲是祝家的帮佣,她是借了祝翻的光才有学上,就算祝翱她们对自己很亲切,可江凭也知道自己不能得寸进尺真把自己当祝她们的妹妹,她有自己的自尊,
也有自己的认知。
于是江凭摇了摇头,还是喊祝葵“四小姐”,祝葵见江凭实在不愿意,也没有逼她,只是说:“随你。”说着就扔下橘子皮走了。
江凭转头看向祝翻,问: “祝大人,您吃橘子吗?”
祝鄂也拿了一个吃,江凭自己也吃了一个,一边吃一边问祝翻: “四小姐生气了吗?”“没有,她是万事不压心的性子,你别怕。”祝翻安慰她。
江凭点了点头,烤完橘子她还打算去帮祝家做些家务,祝翻却拦住了她,说: “你学里布置的课业都完成了吗?”江凭摇了摇头,说: “还有一点。”
“那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祝劉看着她的眼睛道,又说: “你懂得越多我才会越高兴,我带你来这里也是让你读书的。”
江凭听懂了,点了点头,就往自己屋子里去了,她心里很想报答祝翻,于是忍不住想,祝大人帮助我上了学,那我懂更多学更多让她高兴了是不是也算一种小小的报答呢?这样一想,她就更兴奋地投入了自己的课业中去了。
祝翻哄完了家里的两个孩子,内心反而有些充实了,她坐在炉火前发了一会呆,心里忍不住拿祝葵她们的现在与自己的过去做对比,当对比出别人更深一层的幸运,祝翻却有些高兴,因为她们的一些幸运是因为她祝影的出现。
时值秋天,身在北方的京师早已显出枯黄之景,祝翻身上的衣裳也厚了几层,她依旧在翰林院那间远离朝政是非的文献库房里研究史料,整理出来的手扎写了一本又一本。
随着时间的推移,祝翻在史书堆里沉淀了,翰林院虽然是帝王近臣的发源地,但新出茅庐的祝翻除了三日一次的殿外上朝,并没有缘分接近帝王,远离帝王,就意味着远离权力,她当初状元的风光也因为这份沉淀消散了不少。
祝翻却没有为此而感到急躁不安,她虽然渴望权力,却并不急功近利,新科进士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虽然如此,但翰林院内外都知道她前途不可限量,因为她拥有着其他普通翰林都没有的一个优势——性别。
下一任皇帝没有意外就是一个女人,等到太女登基,作为大越第一位女状元的祝翻就绝对不可能坐冷板凳了,这个曾经是祝翻劣势的性别竟然随着形势的发展成为了祝翻隐形的优势。
天气越来越凉,冬天都快来了,满宫都在忙朝阳公主四周岁的生辰礼,朝阳公主虽然还没有正式被受封为皇太孙,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差不离就是大越下一代储君。
比之其她亲王公主的规制,朝阳公主享受的是长公主等级的规制。
昔年太女位封长公主时,其规制就在诸王诸公主之上,朝阳公主年纪小辈分低也没有功绩让她的皇祖父封她以长公主的爵位,可是这种超级的规制待遇就决定了朝阳公主的超越众人的尊贵。
元新帝在不能给出实际的地位前,很喜欢以超拔的规制去强调地位,比如他那位享受皇后规制的谢贵妃。
祝翻虽然是女子,但也是外臣,内宫的事情她也不甚清楚,所以朝阳公主四周岁这样的事情,她也只以为自己只需要列席做些贺诗而已。
今年朝阳公主的四周岁办得比她前三个周岁还盛大,满宫都张灯结彩的,朝阳公主的生日宴举行在集英殿之上,祝翻的席位被安排在两廊之上,她这样的从六品是没有资格列席正殿与朵殿的,那是五品之上的
文官、勋贵以及宗室的地盘。
而且能被列席在两廊之上已经是她的荣幸了,更多的官员都没有资格列席就宴,祝翻上面坐着其他几个修撰,她是修撰之中资历最浅的,所以下首挨着的就是几个老资格的编修,再隔几个才到李守直与沈霁。左右都是前辈,祝翻坐得恭谨又礼貌,却也觉得没有意思。
正殿之上的小寿星朝阳公主穿着合身的公主冕服,玄色的上衣,绛色围裳,十二章纹装点于衣服之上,蔽膝为代表诸侯的黄朱色,因为还没有正式加冠,所以她没有戴九旒冕,只是戴着一个适合孩童的金闹蛾
冠。
小小的孩子就穿着这样庄重的服装难免看起来有些头重脚轻,但是朝阳公主一出生就经受过严格的礼仪培训,在这样的场合端着严肃的小脸坐在元新帝与太女身旁,抱着袖子看着众人。
下面的众官员见了都不免佩服朝阳公主的早熟知礼,正常这个年纪的娃娃哪里坐得住啊?
先是宗室们站着恭贺了她的寿诞,再是勋贵们,然后就是议政阁的宰辅们,剩下的众官员都是齐声祝贺了。
朝阳公主坐着接受了众人的恭贺,声音稚嫩却平稳: “免礼。”
“公主殿下长寿无忧!”
元新帝的二皇子赵王坐在其姑母敬武公主之下,指节因为摸紧了杯子而显得发白,他看了一眼如同阴影一般耸立的太女,以及太女身旁那位小小的朝阳公主,心里忍不住恨声道:跪凌太月他可以接受,但是凭
什么这个小丫头将来也要骑自己头上来!
三皇子魏王倒面色如常,只是拉了拉二哥的衣袖,叫他别板着个脸,虽然赵王与魏王从前争过锋芒,但是随着太女的确定,他们又成了一国的存在。
四公主周国公主注意到两个兄长的动作,心里冷笑了一下,现在母妃多病,她两个兄长成了没有依仗的独木,现在倒抱上了团,不过他们俩都下意识将同样同母的周国公主排挤在了这个利益集体之外。
周国公主的入朝也招致了魏王的不满,魏王瞥了一眼身侧的胞妹,与周国公主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上了,周国公主跟没事人一样别开了眼睛,魏王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心里渐渐觉得这个妹妹也不太安分。
二位皇子与周国公主明显的疏离也被其他聪明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国公主没有抬头,无视众人探究的视线,但是心里却在揣摩这应该是她的长姐希望看到的场景。
想到太女这个长姐,周国公主的思绪就忍不住想到了今天的主角——年仅四岁的朝阳公主,朝阳公主虽然只是皇孙,却比她们这些公主都风光多了,就连她的公主爵位都是因为朝阳公主的降世顺带封的。不如太女就认了,但是朝阳公主……真是不甘心呐。周国公主在心底叹道。
元新帝自然也看到了谢贵妃三个儿女之间的机锋,但是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他没有多做干预,只是周国公主入朝之后的表现叫他有些惊喜,她刚入朝处理政务确实有些青涩,但是渐渐地就有了条理。元新帝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他看起来虽然还非常健康,可是元新帝知道自己的身体,心里不免思考起谢贵妃这三个孩子的后路了。
他其实心里清楚当初太女推周国公主的意图,也默许了,他立了自己的大女儿为太女,自然意味着将谢贵妃的二位皇子送上了绝路,但是有周国公主在,赵王、魏王或许在他闭眼之后能留下一条命。他当时想的是周国公主没有得罪过太女,等他去后,四女儿也许能够成为辅政的宗室公主,两个孽障儿子与四女儿一母所生,靠着妹妹这俩儿子或许能留下命做个富贵闲人。
元新帝年纪越大,对自己的骨肉越心软,一想到后宫日渐憔悴的谢贵妃他总有几分愧对的情绪,虽然谢贵妃不是他的发妻,可是他们也一起过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岁月,一些相伴下来的感情不是假的。“思危。”元新帝突然喊了周国公主的名字。
凌思危抬头看向了自己的皇父,站起身恭谨地行礼应答了一声“是”。
看着凌思危这副对待君父的阵仗,元新帝的心绪突然散了不少,脑子也清醒了大半,他摆摆手朝女儿道: “你侄女的生辰,你自在些。”他语气听起来很和蔼,可是眼神却带着属于帝王的探视。
凌思危顶着元新帝的目光笑着坐下了,说: “父亲,我这也是小时候上课点名给点出习惯来了。”“你打小功课也不差,紧张什么?”元新帝笑着道。
然后又问了周国公主入朝之后习惯不习惯,凌思危都回答了,元新帝的妹妹敬武公主就打住了元新帝的发问,说:“大哥,您孙女的好日子,你怎么还考起孩子功课来了?”元新帝对自己的妹妹脾气更好,说:“就问几句,就是考功课了?”说着他又忍不住骂了一句周国公主: “这么大的人了,都上朝了,家宴问个话还像个小鹤鹑一样!”
一般元新帝这样没有怒意地骂人就代表心情还不错,所以凌思危没有觉得惶恐,只是无所谓地坐着吃自己的菜。
赵王却以为妹妹真的被骂了,脸上还泛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元新帝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没有老眼昏花,一下子就看到了,再想起自己隐秘的心事,更加恨铁不成钢。
元新帝忍不住喊赵王站起来问话,问了几句,赵王虽然答得还行,但是元新帝却不满意,骂道:“你以为你很能是不是,吃个酒跟个大马猴一样,瞪着两大眼睛不会看脸色!你母亲病了这些时间也没见你进宫看几回!”
赵王忙道: “儿子不孝,儿子日后天天到母亲跟前伺候汤药!”
“不必了,你母亲看见你一回只怕病更不好了。”元新帝讽刺道,然后想起这是朝阳公主的生辰,就喊朝阳公主过来。
朝阳公主迈着小短腿到了元新帝身边,被元新帝一把抱在怀里,他像普通的疼爱孙女的老翁一样抱着小孙女,将朝阳公主放在自己御座上共坐,声音都变柔了些,跟孙女抱怨道:“你叔叔姨姨们越大越讨厌!”
朝阳公主就哄元新帝: “我长大了不讨皇祖父的厌!”
祖孙俩其乐融融的模样扎了赵王的眼睛,他不敢显露出不满,心里只以为自己突然被元新帝骂是受了妹妹的连累,就隔着魏王狠狠瞪了周国公主一眼。周国公主莫名其妙挨了二哥哥的瞪,只觉得他莫名其妙的,等想清楚挨瞪的缘由就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一个白眼。魏王夹在中间看见了赵王的眼神,心里也有点为他这个棒槌一样的二哥感到无语。
祝翻坐在两廊下吃宴,她的角度看不清正殿的机锋,她的心里只是在平静地分析:廊下的菜送上来都不怎么热了,正殿与朵殿的菜应该不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