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回了一趟家,祝翱也是忙碌的。
一听说祝翻回家了,十里八乡都轰动了,祝翻到家已经好多天了,家里就没有断过客人,总有想要上门结交的人,祝翻半敷衍半躲着,但是客人也不全是那些烧热灶的势利人家。这天一大早,祝翱打开门,门口坐着的一个背影单薄的女娃娃就直接仰倒在她身上,扎着双丫头,后背结着几块补丁,靠在祝翱家门口打瞌睡,因为祝翱开门她背后着了空就磕祝翱身上了。祝翱哪里提防到外面还能坐着一个孩子,吓了一跳,连忙搀住门口的女孩子,女孩子也吓得一激灵,醒了,连忙闪开祝翱的手,站直了身子。祝翱看了一眼,是个七八岁年纪的女娃娃,就问道: “你谁家孩子?怎么坐在我家门口了?是走丢了吗?”
女娃娃长了一双像牛一样大的眼睛,抬眼看向祝翱时又亮又倔的样子,她一见祝翻这样高,就有些惊讶,然后就露出了恍然的神色,脆生生地问祝翱:“你是祝状元吗?”祝翻放温了嗓音:“你怎么知道我是祝状元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怎么回家的话我送你回去吧。”女孩子依旧抬着头看祝翱,然后露出高兴地神色,道: “你果然是祝状元!”祝翻还没反应过来,女孩子就突然跪下来朝祝翻磕头,祝翻连忙把女孩子拎起来,让她站直了,皱着眉问道: “你什么毛病?好好的就跪人?我问你话你也不告诉我!”
小女孩被高高大大的祝翱拎住不能动弹,又见祝翱板起脸了,就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但还是鼓着那双大而倔的眼睛与祝翻大眼瞪大眼。
然后女孩从身上的包里掏出一本《大学》,对祝翱道: “我叫江凭,没有走失,我家住在松阳镇,我特意走过来找你的,我听人说你回来了,我书读不明白,你是状元,是天底下最博学的人,你应该能够指导
我。”
祝翻松开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不是青阳镇的人?你是松阳镇的?”
江凭点了点头,说: “我走了好久走过来的。”
“走过来的?”祝翻惊讶地看她,她的母亲沈云就住在松阳镇,松阳镇是宁海县内离青阳镇最远的镇,路途也得上百里了,上百里的路,走过来?
祝翻看了看江凭的脚,她的脚上踩着一双草鞋,已经磨破了,就问江凭走了多久,江凭说:“不知道,中间天黑了一次,我就在地里睡了一会,我不怕走丢,我们那有海,我高兴了能沿着滩涂走好远好远。”真是一个小怪物,祝翻在心里评价道。
但是一想到这个怪异的女孩是为了问自己问题才走了上百里的路,又看着江凭不怕人的眼睛,心里就有点喜欢她,就拉住她的手将她放了进来,说:“你走这么远的路,你不害怕吗?你家里人也要着急的。”
“我不怕,他们也不会着急。”江凭看着祝翱说,祝翻想继续领她进来,江凭却不敢进来,坚持地说: “状元女君,你就在这里指点我吧,我不敢进你家,我明白了学问就回去。”
祝鄂才说了一句: “为什么不敢?”
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呼声: “凭姐儿,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祝翻回身,是她们家雇的仆妇丁阿五,祝翻家如今已经解放家务了,家里除了原来的张妈妈又雇了三个仆妇,还有两个干重活的长工,已经有了大户人家的气派了,这回她考了状元,房子盖大之后家里还要雇丫鬟呢。
丁阿五就是新雇的仆妇中的一个,专门负责祝家灶下事,她是寡妇,娘家回不得,在婆家又被刻薄,哪都去不了,一直被婆母说吃干饭,所以只能出来找活做。
丁阿五的娘家与沈云娘家是出了五服的亲戚,就远远跑来投奔沈云,沈云见她可怜,就雇了她做仆妇。
江凭一见丁阿五,就往祝翻身后躲,丁阿五竖起眉毛:“死丫头,你咋跑这里现眼来了?”
江凭嗫嚅道: “阿娘,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状元女君的,我想问她问题。”
丁阿五一听女儿这样说,就忍不住朝祝翻赔罪道: “我女儿不懂事,女君你不要怪她,我待会就把她送回去。”
祝翱听明白了,江凭是丁阿五的女儿,就温和地笑道: “阿五嫂子你去做事吧,既然是你的女儿,来了也是客,我还怕她是走丢了的,既然大人也在我们家,就让凭娘在我们家玩会。”丁阿五既担忧又愤怒地瞪了女儿一眼,然后继续下去做事了,祝翻又把躲自己身后的江凭拎出来道:“别害怕,你走了这么远路也累了饿了吧,我待会给你解答学问,先在我家吃饭吧。”江凭本来想说“不饿”,但是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祝翻就笑了起来。
江凭低着头跟着祝翻进来了,进了厨房,丁阿五见到女儿还想说点什么,却听见祝翻吩咐她:“阿五嫂子,给你女儿煮一碗面吧,放两个荷包蛋,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得饿了。”
“嗳。”丁阿五答应道,江凭见祝翻能够压制她的母亲,又神气了起来,抬着小脸一直眨巴着眼睛看祝翻。
然后又看见桌肚子里团着的咪咪,江凭心里觉得祝翻是好人,就问祝翻: “我可以摸一摸你家的猫吗?”
祝翻点点头,咪咪不怕生也尊老爱幼,见江凭凑过来摸自己也没跑开,而是一动不动地任江凭钻桌肚子里摸自己,被摸累了就躺下发出咕噜声,江凭就朝祝翻发出银铃一般地笑声说: “你家的猫好乖,它叫什么?”
祝翻见江凭这个比自己小时候还野生的样子,心里不由感慨果然是小孩子,面上还是回答了她:“它叫咪咪。”
“咪咪。”江凭蹲在桌子底下边摸边喊猫,咪咪听到自己的名字回了一句高傲的“喵”。
丁阿五端着面过来,看见自家姑娘钻桌肚子底下玩猫,就连忙把碗放下,把江凭拽出来道:“在别人家放规矩些。”
江凭半懂规矩半不懂规矩,她见祝翻没生气,也没有很害怕,只是隐约察觉了自己的不体面,把头低下了,祝翻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很柔和:“刚摸了猫,洗手吃面吧。”
江凭点了点头,丁阿五朝祝翻抱歉地看了一眼,就继续下去做事了,一边走一边还警告地看向女儿,江凭是真饿了,洗完手就坐着大口地吃面,把自己吃急眼了,祝翻坐她对面看她,一面看一面说:“别急,没人与你抢。”
江凭就把速度放缓了,祝翻于是抽空就套了她的话,三两句就把江凭的完整来历搞清楚了。
丁阿五没守寡前只有江凭一个女儿,守了寡之后娘家几个兄弟都不接纳她回去,婆家兄弟妯娌众多,都排挤她这个寡妇,丁阿五就在夹缝里生存,江凭生得聪明伶俐却又调皮,到了能够上学的年纪,也去蒙学
上了一年,但到第二年就不许去了。
婆母说母女俩都在家吃干饭,江凭不能上学偶尔对着书流眼泪。
丁阿五在婆家累死累活做事也没有工钱,手上没有铜板,没有铜板江凭念书的事就是由婆母他们说了算了。
丁阿五想让江凭念书,就得为她挣铜板,于是出去做工,婆母说每月得交多少月钱回去才给她出去做工,丁阿五没办法也只能答应了。
丁阿五每月的月钱一半寄回去,一半攒着,想着明年就能有钱送女儿回学堂了,祝家出了一个女状元,她做事更有劲了,一想江凭这样聪明,也得念书。她在祝家做工不方便把女儿带身边,只能把女儿扔婆家,然而江家一堆娃娃,江凭亲娘不在身边就跟寄养的一样,没人在意她。
江凭没人陪自己玩,又在家老被欺负,就学会了跑,堂兄弟们一欺负她,她就开始跑,渐渐跑得没人能追到她,江凭就常常自己跑很远在外面游荡,游荡久了也没人管她死活,江凭却觉得很自在,她常常带着
书跑很远然后在寂静处看书,这是她最大的消遣。
祝翱就撑着头问她: “你来我家到底是想问我问题?还是想阿娘了?”
江凭顿住,抽了抽鼻子,说: “都有,我想见阿娘,阿娘走了我没有家,我也想看看你,你是最厉害的状元,我好崇拜你,你肯定什么都明白,我也想请教你。”
祝翻继续问她: “你一个人走这么远路不害怕吗?”
江凭这个年纪不知道怕,她一路上只想着阿娘与祝翱,就说: “我见到你们就值了。”
然后她就拿着书问祝翻问题,祝影忍不住感慨:“你才上了一年学,就已经学到了《大学》?”
江凭不明所以,祝翻就抽她学问,发现她都会诵记,只是不解其意,然后才知道江凭也是个记性很好的孩子,几乎过目不忘,又能够为了求知能走百里路上门问自己学问,就有些惜才地说: “你很聪明,也很
有韧劲。”
说着她就给江凭解答了问题,江凭认真地听完了,高兴地又想磕祝翻头,祝期及时拉住了她。
江凭又高兴地说:“这个是我偷我三堂兄的书,我们家只有三堂兄和四堂兄可以读完蒙学的,大母说都读书太费钱了,说他们最聪明,但是我觉得他们俩笨死了,没有我聪明。”说着江凭沮丧地垂下头,因为她虽然聪明却不能读书,全家知道她聪明也懒得培养她。
祝翻与江凭说了一会话,正好沈云进来了,看见江凭就问: “谁家孩子这是?”
祝翻就说: “阿五嫂子的孩子。”
沈云看了看江凭,说: “挺瘦的这孩子。”
江凭知道沈云是祝翻的母亲,就站起来喊了一声: “太太。”
祝鄂按着她坐下,吩咐道:“你先和咪咪玩会。”
然后她与沈云出去,把江凭的情况说了一遍,说: “既然这孩子靠那头可怜,不如让她和阿五嫂子一起留我家吧,我觉得她很聪明,她过目不忘的,我愿意资助她念书。
“如果你们不耐烦养她,我在京师还没有雇仆役,阿五嫂子是你那边的远亲戚,人还行,她愿意的话我可以带她们母女入京。
“阿五嫂子照顾了我,我也能置着她,我好歹是官,给我做事她婆母必然不敢讨要工钱了,等到了京师,我也可以给江凭找个蒙学教教她。”
沈云没想到祝翱一下子主意就打那么远了,就忍不住说: “人家母女俩留咱家一样的,你怎么还想着人家随你背井离乡呢。”
祝翻叹了一口气说: “跟我走了,她们更自在些,她们家烦人亲戚就不敢多事了,我也好多一个家乡体己人照顾我,我在家这些天觉得阿五嫂子做事最麻利,当然这还得看阿五嫂子愿意不愿意。江凭这样聪
明,我再教教她,岂不是更开窍了?”
沈云就说:“我到时候帮你说说去,这孩子也可以留在咱家跟着她娘的。”
祝影嗯了一声,看见江凭站在廊下眼睛忽闪忽闪地看自己,就招呼她过来,问她: “凭姐儿,你是不是很想念书?”
江凭点点头,然后说:“状元女君你是第一个愿意回答我的,我不能念书了,就想着去问先生也是一样的,可是我们镇上的先生见我不是学生就不理会我。
“我曾经背着满肚子疑问拜见了好多本地大儒,见都没见到,都不理会我,觉得我是去捣乱的,我只能自己看书悟,但是你刚才教我了,我一下子就茅塞顿开了,我觉得想懂更多还是得念书有先生教。”
祝翻见到她如此的求知欲,更加喜欢她了,就说: “我会让你有学上的。”
江凭想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祝翻的袖子,高兴地说:“真的啊?”
“当然。”祝翻又忍不住摸了一下江凭的脑袋,不知怎的,她总有一种在江凭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