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考的是大题, 为试经义一道,四书义一道。
就是得写两篇围绕儒书义理展开的议论文。
祝翾拿到试卷之后,没急着先下笔, 而是不紧不慢地在对着试题冥思了一会,然后才缓缓拿起毛笔在草稿纸上写下自己的第一句话。
这只是女学考试选拔的第一场, 所以题目并没有那么艰深,比祝翾在王家写的那两道简单许多, 没有截搭很难的句子做题目,都是上课时讲过的东西。
祝翾在草纸上写了一会却顿住了。
如果大家都会,那她的角度似乎过于平庸了, 只是泛泛之谈而已。
祝翾又拿出一张草稿纸, 想了一阵, 重新开头写了下去,最后得到一道文章, 她感觉这篇文采已经很够得上了。
然后又去写第二篇,第二道题也没有难倒她, 也很快在草稿纸上写完了。
她正想把草稿纸上的文章誊写在答题纸上,却发现两篇写完好像没花多少功夫, 又有点怀疑自己写得太快了。
她也看不到别人的进度,但是其实号舍里其他考生第一篇草稿还没打完的时候,祝翾就已经打完了两篇草稿。
祝翾就又检查了一下自己草稿上的两篇大作,觉得她写慢点也是这样的水平, 就稍微改了一点语气不通的地方,然后就正式誊写了。
誊写完毕, 祝翾就转动手腕一边缓解手腕的酸痛,一边扫了一眼号舍里其他人,发现大家还在奋笔疾书, 就又磨了一会,最后还是将考卷塞回牛皮纸信封里,然后举手示意自己要交卷。
她一举手要交卷,感觉号舍对面的考生都有些怀疑地看向她,因为祝翾的写卷速度真的太快了,就连昨天跟着早交卷的何荔君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祝翾交完卷出来,祝明看见她又是第一个出来,就说:“你怎么又这么快?”
“考结束了啊,有什么不可以快的?”祝翾很无语地说。
沈云又问祝翾考得怎么样,得到的结果又是“还行”。
这下祝明与沈云看向祝翾毫无烦恼的脸颊,他们也搞不懂祝翾的“还行”到底是什么标准了。
到了第三天,在排队的过程中,祝翾终于碰到了一起来考的陈秋生,陈秋生说:“你真的昨天交卷太快了,我看到你出去了。”
祝翾看了看陈秋生,说:“我知道你也来考试,但是一直没有看见你,你在里面坐哪间号舍?”
陈秋生说了,祝翾在心里想了一下考场座次,发现确实很远,所以之前一直没遇到陈秋生也很正常。
陈秋生又问祝翾:“你考得如何?”
祝翾说:“还可以吧,反正我把我会的都写了。”
陈秋生听了,就很确定地说:“那你是肯定可以考进下一场的。”
祝翾没有否认陈秋生的说法,她根据自己的发挥也发自内心地以为自己是可以进入下一次考试的,她也问陈秋生:“那你呢?”
陈秋生叹了一口气,说:“挺悬的,我好多不会不太熟的。”
两个人在场外聊了一会天,礼房的大门打开了,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就检查完考篮进去了,第三天考的是两道算科大题还有一道论。
两道算科题,一道是九章算术后面的原题,还有一道考的是天元术,祝翾很快就写完了。
论是科举里常用的一种文体,祝翾的论学底子还行,这倒也不是很难倒她。
她检查了一下前面算科题过程是否有疏漏,又仔细算了一下结果,就直接交卷了,又是第一个出去。
收她卷子的女吏都已经习惯了,但是心里也好奇祝翾的具体水平。
一般提前交卷的要么是学得太好了,要么是学得太差了。
如果祝翾是学得好的那一类,就意味着她不仅学得好,还非常自信。
等考完了,祝明就拉着祝翾去县衙拿着祝翾的考牌领了路费贴补,然后很高兴地说:“还好你出来得早,今天咱们领完钱就好收拾东西退房回家了,正好赶得上回家。”
祝翾嗯了一声,又问沈云:“阿娘,你这几天有没有在县城多逛逛?”
“逛了逛了,但是没心思逛,县城也就是比咱们那繁华一些,其实这里的人也就是比我们有钱一点,日子还是一样过,刚来时看着新鲜,习惯了的话其实也就那样。”沈云一边摸着祝翾的脑壳一边说。
祝翾心里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就抗议道:“我不小了,不要老这样摸我头了。”
“你长再大,也是我的孩子。”
祝翾抗议无效,只能无奈地叹气。
一家人退完房紧赶慢赶的,很快就到了青阳镇。
孙老太正抱着一盆脏衣服去河边洗衣服,就看见远处来人了,她眼神不太好了,就站定看了一会,然后发现是祝翾考完试回来了。
“你们回来得还挺早,怎么不考完了再在外面浪几天?”
孙老太一看见他们三个就开始想到他们在县城吃住了三天,以自己儿子的性格,肯定是不太将就的,这一下出门不知道造了多少银子。
孙老太一想到银子就开始肉痛,一肉痛就忍不住阴阳两下自己的幺儿子。
祝明反而接着老太太的话往下说:“可不是,我可想在外面多玩几天,县城很多地方还没逛呢。但是因为太想阿娘了,我就回来了。”
“哼。”孙老太白了他一眼继续去洗衣服了,一打开祝家的大门,祝家一群大小孩子都跑过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祝翾的兄弟姐妹都围着祝翾一群人很兴奋地喊叫。
祝棠正好也归家了,他的脸更黑了,人拔节了不少,更高了,他看见祝翾就问:“你考得如何?”
祝莲却觉得一开始问这些不好,就拉着祝翾的手问:“你在县城感觉怎么样?”
祝英上蹿下跳地问:“翾姊!县城很大吗?比青阳镇大很多吗?”
祝棣就在边上围着绕,终于挤进一个空隙,说:“翾姊,我好想你!”
祝葵坐在门口的躺椅上咧着没长齐牙齿的嘴看着祝翾呵呵地笑。
寄住的胖橘猫咪咪都走过来来回蹭祝翾的腿,一边蹭一边发出软软的猫叫声。
祝翾只觉得脑壳嗡嗡的,大家都是觉得新鲜罢了。
因为祝家之前没有过一个进过礼房蹲过号舍考试的读书人,祝翾虽然不算去参加科举考试,但是确实全家第一个赴考的人。
祝明将从县城买回来的东西一一给孩子们分了,大家又围在一起听祝翾考试的情形。
听到号舍的格局大家都觉得很惊奇,又听说考试检查严格到连首饰都不能戴,又觉得严格。
孙老太抱着衣服回来,在外面晾好,就开始盘算祝明到底花了在县城花了多少钱,期间祝翾说漏了嘴,跟自己兄弟姐妹们说了范楼的菜。
祝明心下就觉得要糟,他忘记叮嘱祝翾这个不可以说了,果然孙老太一听就竖起眉毛,大怒:“范楼?你们去个县城还去那死贵的地方烧钱了?”
“真是败家子,有钱烧的,你去范楼吃一顿饭够我累死累活种多少天的地了?人家去考试能有你这么挥霍的吗?”孙老太指着儿子的鼻子骂,祝明被骂得讪讪的。
祝翾就在心里自己这次考试的得失,她觉得第一场小题出得有些超纲偏难,二三场出的题目就没有那么为难人了,虽然大题要求更高。
但是有一些第一天被难住了的考生因为心态崩了,二三场很明显就没来,祝翾对面一排号舍第一天还坐满了,第二天就缺了两个。
祝翾觉得自己心态还行,考的东西她会的都努力发挥了,剩下的就是尽人事、看天命了。
反正祝翾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了,最后如果考不上也怪不得谁。
考完试到家之后,祝翾又继续去上学了,因为之前班里大部分女学生都去考试了,青阳蒙学特意放了考假。
等大家都陆续回来了,蒙学又重新开课了。
黄采薇也在课间私下问祝翾发挥得如何,祝翾就大概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黄采薇听了就沉默地点了点头,她也觉得祝翾这次是十拿九稳了。
祝翾心里也拥有许多期待,她晚上做梦的时候总会梦到女学的场景,她真的好想考上然后继续念书。
可是她又怕自己去不了。
在等待成绩的日子里,祝翾常常去王家晃,找王桉蹭县学里的题做。
她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还有下一场考,就不要再浪费时间想七想八了,等到名次公布的时候,下一场扬州府的考试也很近了。
自从上次王桉给她做了两道科举的原题,她突然发现考女学的题目虽然与科举不大相似,但是总有科举题的影子在里面,蹭王桉几道题来做总是不错的。
这天她到了王家,却发现一群人来扯仆妇赵氏,赵氏一脸恼怒地将扯她的人骂了一通,王家人也出面了,这群人就不甘不愿地离开了,一面走一面恨恨地看赵氏。
祝翾就问王桉:“那些人是谁?干嘛拉扯赵妈妈?”
王桉叹了一口气说:“那些人是赵妈妈的兄长与嫂子,你知道的,赵妈妈小时候被父母卖掉了,离家很远,好不容易朝廷帮忙寻亲回来了,与原来的家里亲缘也淡了。
“赵妈妈出来找活做,自己养活自己,他们却为了她做不成活然后逼她回家,还嚼舌根子说她被卖进过脏地方。”
“赵妈妈那些传言……竟然是她家里人传的?”祝翾不敢置信地说,赵氏的家里人怎么这样毒?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赵妈妈这样能干,虽然年纪大了些,长得也算好看,多少懒汉鳏夫眼热着呢,她哥哥做梦都想将她许出去换一笔彩礼。
“她哥哥就是传这些东西弄坏她做活的名声,逼着她回去被他们摆布,我一眼就看明白了,还好我娘古道热肠不信这些。
“你不懂她刚来的时候她家里多离谱,背着赵妈妈说了一户人家,花轿直接抬到了肉铺前,直接想捆人上花轿。我爹直接报了官,他们家就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彩礼给退了,还被说亲的那户打了一顿!”王桉细细地告诉了表妹。
然后他又觉得背后说人不太好,就又叮嘱道:“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告诉你的你就烂肚子里,不要传赵妈妈的事情给人知道。
“她挺可怜的,被卖又不是她想的,她哥哥当年就是靠卖妹妹换来的米活过了荒年,没想到妹妹回来了还想再榨一笔钱财。”
祝翾也忍不住对赵氏心生怜悯,她只知道王家的仆妇赵氏勤快麻利细致,做事讲究,是当年荒年被父母卖出去的,还好新朝赎买了一堆奴婢苦难人,帮助其恢复自由,还助其返乡。
没想到赵氏虽然摆脱了为人奴婢的命运,不再异乡漂泊,可是回到家乡,也没有了家,家对于她不是庇护反而是魔爪。
赵氏的哥哥对失散多年回来的妹妹却只是想着怎么再榨取一次价值。
等哥哥走了,赵氏在王家的灶下默默干活,她一边干活一边忍不住擦眼泪,她很小的时候,年景太不好了,家里困难得必须得要卖儿卖女才能活。
于是赵氏就被人牙子带走了,她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自己本姓赵,人牙子手里还有很多孩子,她与那些孩子被扔在一起教规矩。
那时候赵氏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在人牙子家里生长了一段时间,人牙子家里常常来一些人,然后就有几个孩子消失了,被那些人带走了。
赵氏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被带走还是不想被带走,在人牙子家会被打骂,会因为被“压货”太久白吃粮而挨骂,被带走,也不过是为奴婢罢了。
偶尔的时候,赵氏会想自己的父母,会怨恨自己命不好,因为命苦才被卖出去孤身一人。
等赵氏出落得齐整一些,赵氏就被一家大户人家的仆妇挑选走了,又被仆妇调教了一段时间,认了干妈,再被推出来当差。
大户人家的主人是一个官,赵氏也没弄明白是什么官,反正家里挺气派的,赵氏哪怕只是个奴仆在这户人家也不缺肉吃喝,逢年过节还有些主人面前的体面,能得到一些夫人小姐的旧衣裳穿。
赵氏就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但是等她年纪渐长,她就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她是贱籍奴籍,她未来会被“配小子”,丈夫也会是个奴才,然后生一窝小奴才给主人家驱使,一遭为奴,世代为奴。
虽然当奴婢比在家里的日子好,可是赵氏见过大宅门里那些消失了也没有任何动静的丫鬟。
最后赵氏没被配小子,而是被老爷收了房成了一个侍妾,她都没反应过来,这件事就发生了。
那天她只是穿了一件石榴红的裙子,被老爷看见了。
从前这家主人在赵氏心里一直是个清正的文官形象,颇爱诗书,对下人也和蔼,然后当老爷一身酒气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脸的时候,赵氏与老爷对视了,在老爷的眼底里,只有一个人对物的打探与观察。
然后赵氏就毫无准备地被老爷收房了,等她回过神来,她就成了老爷的通房,从前对下人和善慈悲的太太看她的眼神也变了,她成了通房依旧是奴才,要伺候主君主母,老爷对她的好就是对器物的发泄。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赵氏依旧连个妾都没熬上去,老爷得到了她不到一两年,就嫌弃她无趣不够貌美,就直接将赵氏遗忘了在后宅里,这个时候太太对她反而好了些。
一个无宠无子年老色衰的通房能过怎么样的日子呢,赵氏浑浑噩噩地把日子过成一潭死水,有时候她连自己家乡都快忘了。
后来有一天,老爷死了,战火蔓延进来,整个府成了人间炼狱,赵氏又成了新叛军首领夫人身边的奴婢,因为她手巧能干。
又过了没多久,第二个主家也死了,赵氏被拉走了,又变成了第三个主家的仆妇,后来新朝建立了,新朝逐步取消了一部分贱籍制度,大户人家用人都变成了签约和雇佣制。
听说新朝帮助乱世被卖身为奴的人归家,赵氏就试了试,然后真的找回了家的去处。
找回了亲人,但是父母却没了,在哥哥家长久住也不是办法,赵氏就出来做工,现在出来做活也不用担心沦为奴婢了,会做活反而是求生的一条路径。
赵氏本来是打算能做多久就活多久,等做不动了主家不要了,就自己死了干净,横竖不要找个男人白伺候了。
她做过丫鬟也当过通房,就算是贱籍,凭自己经验觉得只伺候老爷这个男人也比伺候一群主子更难受更难堪。
那些来求娶她的男人也不过是贪图她的伺候罢了,嫁了过去和当初伺候老爷没什么区别,可能还不如当通房的时候,毕竟老爷衣食没有苛待。
赵氏一边想自己的生平往事,一边忍不住抱怨自己苦命,她不懂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她认识的另一个给人帮佣的老妇人说她是上辈子造孽了,得想办法吃苦赎罪。
对于赵氏目前的苦,那个老太太说:“这是好事,你现在多吃苦,来生就好过了。吃的苦越多,罪孽却少。”
祝翾走进来时,正好撞见赵氏抹眼泪的一幕。
“赵妈妈。”祝翾在赵氏身边坐下,很担心地看着她。
赵氏就擦干净眼泪,面色平常地说:“你考试回来了?”
祝翾点了点头,赵氏沉默了一下,说:“真好,你肯定能够考好的。”
“为什么?”
赵氏就说:“你的面相好,命也好,不像我,是苦命的脸。”
“人的命怎么会跑到脸上去呢?”祝翾忍不住说。
赵氏就又自己唉声叹气了一会,然后说:“反正你大姑家是我的贵人,没他们我还不知道要被我兄弟如何打发呢。姐儿你也要好好念书,念书念出名堂来,比什么都强。”
赵氏这样一个相信命理迷信的人,却又鼓励祝翾学习向上,祝翾觉得惊奇,因为哪怕是她家里人其实也没有发自内心想要她好好念书过。
除了黄采薇,赵氏是第二个一下子就真心觉得她念书好的女人,但是偏偏赵氏与黄采薇不是一个类型一个处境的人,竟能长出一样的观念。
赵氏又说:“反正咱们女人得有自己的本事,我好歹是会做这些,才有人请我做活,才能养活自己。你本事是读书,读书读出出息了,就不是坏事了。”
“哎。”祝翾点头应道。
这个时候钱善则踱步走来,问赵氏:“你鸡汤做好没有?”
赵氏说:“还有一会。”
钱善则没怎么搭理她,扶着肚子朝祝翾招手:“你过来,不要打扰赵妈妈做活。”
祝翾敏锐地感受到了钱善则对赵氏有隐隐的不喜,但是她没有很表露出来。
钱善则心里可怜赵氏,但是又觉得赵氏麻烦,换她不会请这样麻烦的仆妇做活,免得惹上一身骚,最后反而不划算,但是这个人是婆母请的,钱善则也不好说什么。
祝翾扶着钱善则,看向她的肚子,觉得又大了一些,就问:“表嫂,你是不是快生了?”
“还有一会呢。”钱善则抚摸着肚子说。
和钱善则聊了一会天,祝翾又去王桉那里继续蹭题做,做到快要吃饭的时候,祝翾就立马开溜走人,不管大姑他们怎么留她吃饭。
到了第二天,祝翾继续去上学,然后发现镇衙门门口贴了榜,祝翾就挤进去看。
原来是之前在宁海县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第一名那一栏下面的名字是“祝翾”二字。
祝翾,考了宁海县的第一名。,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