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 春雷在高空闷声轰隆,冰凉雨丝打在伞面,若掉落的碎米,噼啪轻响。 高楼间橙红墙面被雨丝打得深红。 “逼.样儿。”男人赵军冷笑了一声,他揪着少年的衣领,酒臭顺着吐息扑到那张脸上。 他揪着少年的耳朵,对着耳眼暴喝:“还他.妈敢不敢吓我儿子了?!” 清瘦的身子应声抖了抖。 肥硕身躯摇晃,老虎掌大的拳头结结实实落在栾鹰的胸膛,少年闷哼了一声,吞下逸出喉间的一丝猩甜。 遮掩在前发后的眸子滑过暗沉,最后归于沉寂。 男人发了疯地殴打他,像要把他锤烂。 “赵军,你积点德吧!那是一条人命啊!”老太太颤颤巍巍伸手指,老眼含泪。 男人狞笑一声,“老不死的,少他.妈管东管西!再逼.逼一句,老子叫你上医院陪你那龟儿子去!” 老人敢怒不敢言,阖上泪眼。三号楼二单元的赵军,打老婆都进了局子几次,还不知收敛。 尤是喝高了后,见谁打谁,老人的儿子为了救被赵军殴打的无辜人,躺进医院一周还没出院。 雨天里,聚集的居民愈来愈多。 凄凄春雨中,三岁男孩的哭声穿破浅薄雨幕,直直插入人们的耳膜。尖锐的嚎声如深夜里猫儿叫春的声音那般凄厉。 猩红伞面,凉爽的雨丝顺着风飘进伞下,轻轻打在女孩白嫩温热的面颊,想要唤醒她紧阖的双眸。 纷杂喧闹之中,脑中的空白混沌迅速整合,重新凝聚出了意识。 姜莓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下睁开了眼。 看着眼前渐渐清晰的景象,还不待她迷茫困惑,一张熟悉的脸孔先闯入了她的眼帘。 稚嫩的圆眸瞳孔一颤。 赵军! 早在十几年前横死在货车底下的男人生龙活虎,耀武扬威。 姜莓目光在众人身上一寸寸移动,心中震惊更甚。 旁侧卷起一阵风,跟姜莓穿着同款小礼服的女孩仓急挤入人群。 “爸!爸!你清醒点!” “哎呦柔柔!” “赵军,你快回家去吧,你女儿今天钢琴比赛才回来,别在外面闹得这么难看了。” 赵文柔眼里蓄着泪花,漂亮的卷边白色礼服像朵棉云。纤细的手臂抱住男人水桶粗的腰,颤声道:“爸…我们回去吧。” “不行,”赵军挤吧了下眼,酒精上头,麻木的舌头艰难地捋着,“这,这小子吓了你弟弟一跳…他今天活不了!” 姜莓顺着他的话,迟迟看向了话题中心的少年。 黏腻的深色血液顺着他垂下的黑发缓缓淌着,血红水珠从发梢滴落。他安静得出奇。 女孩秀气的眉毛拧起,捏紧了手中冰凉的伞骨。 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对上她记忆中的陈旧印象,唯独他。 “明明是你自己把儿子玩具砸坏了,咋赖人家孩子的嘛…”目睹了全过程的瘦太太咂舌。 纵使压低了声音,可这话还是传到了赵文柔的耳里。 她仓促地垂下脑袋,拽着男人的手捏得紧紧地,没有血色。粉嫩的嘴唇被牙咬得发白。 她好恨…好恨这个丢人的父亲! “爸爸,弟弟说饿了,我们回去吧。”赵文柔仰起僵硬的笑脸,拉起旁边打着哭嗝的男孩,“来,文亮,咱们拉爸爸回家。” 年幼的男孩像只胆怯的小老鼠犹疑着向男人靠近。 在女孩的哄骗下,高大的男人被儿女扶着,踉踉跄跄地往二单元的门口走去。 “哎,真是好命,摊上个这么懂事的闺女呦。”婆婆太太们长吁短叹。 赵文柔垂下的眼帘闪过一丝愤懑隐忍的火气。 人群渐渐散去,谁都没有注意到雨中剩下的那个少年和女孩。 他是谁。 姜莓努力思索无果。可冥冥一种莫名的夙愿指引着她,叫她一定要弄清楚少年的身份。 黑色的圆头小皮鞋踏在水洼上,水面映射的倒影随之破碎。 少年靠着墙面,安静得不可思议。像是案板上一块滚刀肉,任刀任剐。 瘦削的身体全靠那把骨撑起来,微长的发丝遮住了他大半张面目。 阴暗的天色下,姜莓久久不能看清他的真面目。她只好一步一步上前,靠得越来越近。 直到粗粝皮肤上几乎蔓延到整个手臂的丑陋结痂在眼前放大。“轰”地一下,脑中紧绷的弦崩断。 她不可置信地转身朝后走了几步,手指捏得发白。再回头时,姜莓眸里染上疯狂。 “疯狗!疯狗!” 姜莓赤着眼,收紧的红伞拍打在少年的身上。 眼前陌生的少年模样渐渐明晰,与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对应上。 落地窗前,碎金光影模糊了男人冰冷的侧颜。笔挺的纯黑西装如不可冲破的暗夜。 灰粉薄唇轻勾,锋利的眉宇淡漠。他说,“姜莓,回去吧。他是爱你的。” 痛苦的回忆若有朝一日轰然坍塌的高厦,冲破了姜莓最后的防线。 “你这个没有人性的疯狗!” 生平第一次,姜莓彰显了如此强烈的恶意。 手中忽地被人握紧。 紧接着,一双沉沉眼瞳从黑发中隐隐露出。 栾鹰绷着嘴角,轻轻将伞柄往前一推,女孩便不可控制地朝后倒去。 浑浊的泥汤将小棉云一样飘飘的小裙子打湿,嫩生生的面孔被溅起的泥点子打上。仰面雨水渐大,劈头盖脸浇在她脸上,笑她脑袋发昏。 少年支着腿,慢慢扶着墙站起来。脸上横冲直入的一道血流愈发显得那张寡冷的面相阴凉可怖。 他抬手抹掉额前滑落的红色,拄着墙的手指发力,努力抑制住伤口产生的眩晕。 鸦睫被沉沉雾气打湿,少年又脏又乱,像来人间索命的厉鬼。 他垂眼,扫过额上贴着清凉贴的女孩,她在泥水里挣扎地爬起,面料柔软的礼服脏兮兮。 像是一件跌坏的精美礼品。 短手短腿的从地上挣扎起,姜莓后知后觉自己狼狈的样子像是仰面朝天的龟。 圆溜溜的眼珠显出不善和强烈到几乎要炸起来的敌意。 谁又能想到,这个落魄到骨子里的瘦骨少年,未来能成为那样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湿漉漉的额发混杂着鲜血黏糊糊缠在一起,少年凉薄的漆瞳从窄缝中望着她,如盯着一件死物。 直至半晌,唇角兀自扯了个笑。 “滚。” 呼噜呼噜… 是女孩喉间被怒火烧得沙哑的呼吸声。 姜莓阖上眼,只能尽力平复着自己的火气,安慰自己,这一切还没有发生。被当做廉价的礼品转手送出去还没有发生。 望着眼前烂臭淤泥般的少年,姜莓眸中的执拗慢慢掩去。 她瞥过少年嘴角的讽笑,强忍住心中的不快,大步转身离去。 猫儿似的矮小身体绷成了一张弓,粉拳紧握。她暗暗咬牙。 这次…绝不能再被他们掌控! 牙关咬得腮帮酸痛。 松开手时,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半月形渗着血色。 * 站到门前,姜莓盯着记忆里熟悉的防盗门发呆。楼道窗户溢出的凉风吹在她湿漉漉的身子上,冻得她发抖。 这个年代的小城市里,大多数楼房都是五六层的建造,她家也不例外。顶楼的一方天窗显过雨丝落后的波纹。 过于熟稔的甜苦药香和刺鼻檀香隐隐从门缝传来。 唤起记忆中总是带着苦香味的清冷女人。 女人给她留了门,可姜莓的手僵在空中犹疑,迟迟落不下。 她怕…怕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姜莓阖了阖眼,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防盗门“吱呀”的轻响,恍若一个打开陈旧记忆的落灰匣子。 阴阴沉沉的灰蓝光亮从整洁明亮的一排窗子打在她的脸上。 宽敞的客厅干净得没一丝人气。姜莓抿着唇望了望,只听见与客厅相通的餐厅墙上挂着的钟表嘀嗒嘀嗒的响。 好安静…安静得出奇。 女孩长长吸了一口气,情绪崩溃时窒息的失氧感差点叫她昏厥,终于没忍住的掩面跪倒在地。 对不起… 对不起!妈妈。 泪水像失了闸般从指缝间温热地涌出。 这一定是惩罚。是她误解了妈妈,又伤害了妈妈的惩罚! 姜莓恍惚看见了那年盛暑时分,石碑上的温婉女人模样端庄,黄白雏菊堆满了她的墓前。而她跪倒在碑前,听着寒蝉拉长了音的悲泣。 女孩坐在地板上不住地呜呜咽咽,让听到客厅声响出来的叶素绾心头莫名。 “怎么了?” 轻柔的女声打在姜莓的发旋,她抬头愣愣望去。 “妈妈!” 是妈妈,真的是妈妈! 姜莓眼中模糊,攀附着她的裙角。 叶素绾弯腰接住了往她怀里扑的,眼睛哭成红肿核桃的闺女,轻声哄慰。 维持了这个别扭的姿势半天,姜莓才恍然到叶素绾身上的素净旗袍被她哭得湿了半边,她有些涩然地拽着女人的衣角。想到刚才的场景,她不禁问道:“你刚才在哪里?” 叶素绾有些纳罕地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温声答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在佛堂念经呢。” 姜莓这才有些缓过神来。叶素绾信佛,在她四年级的时候就将杂物间改造成小佛堂了。 她抓着女人的裙角,满是恶意的想。诸佛哪里是有真人性,良善的人全死于非命了,倒还叫那恶鬼还在楼底下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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