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倾的目光就落在这被他喊作谢蕴生的青年人面上。 看着谢蕴生那张分明还残余着几分男子硬朗模样的面孔,却如同女郎似的涂脂抹粉,一张脸因他的话气得涨红,胸膛不断起伏,忽然兴味地一勾唇角: “既如此,你猜猜,为何你如今不男不女,本督却仍旧风采如昔?” 谢不倾的皮囊着实旁人难及,即便他的面目因毒发而显得有些苍白,可眼角微微那么一挑,含着两分明晃晃的轻蔑与哂笑,便是流火似的妖冶。 他半倚在车壁上,满头墨发微微有些凌乱,却不损他半分凌厉风流之色,只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被按倒跪在车前的谢蕴生。 谢蕴生满目仇恨屈辱地看着他。 凭什么? 同样是修炼邪法,凭何只有他一个人如今成为这般鬼样子,谢不倾却比当年模样还要更胜三分? “谢狗,你不得好死!” “你们家的人,是否除了一个‘不得好死’,说不出别的话来?” “你!你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我谢氏养大,怎敢侮辱谢氏门楣?” 他一下子怒目而视,好似铁骨铮铮。 谢不倾歪了歪头,将自己有些凌乱的鬓发拢到耳后去,嗤然一笑,却忽然抬了手。 他掌下瞬间有一道淡光飞出,直冲谢蕴生而去。 谢蕴生的神情几乎是顷刻间就变得惊恐无状起来——他骨子里是怕谢不倾的,怕得厉害,怕得深入骨髓。 可谢蕴生被按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淡光砸到自己脸上。 他吓得心脏骤停,而面上只是遭人轻轻掌掴一般,“啪”的一声,最后掉了块儿小镜子到他跪下的膝盖边。 不大伤人,却十足羞辱。 “你不提谢氏,本督倒忘了——你这淼川谢氏的嫡长子,金尊玉贵的继承人谢大郎君,不如好好瞧瞧,你身上还有哪处像士族郎君?” 谢不倾的哂笑融在夜风里。 谢蕴生修炼邪功以来,最害怕的就是镜子。 他自然不肯看,奉天却按着他的头让他看去——镜中人满脸的精致妆容,确实清秀美丽,属于郎君的轮廓已然很淡了。 而他的胸脯有些微微的起伏,就连喉头独属于郎君的喉结,现下也变得如同女郎一样平坦。 谢蕴生面目扭曲,死死地闭上眼睛。 看着他这如同死狗一般的模样,谢不倾依稀想起自己被关在谢氏祖宅的小院里,被几个衣着富贵的男孩儿按着画了一脸的脂粉狼藉,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讥笑他这般容貌,合该做个女郎的场面。 新鲜,有趣。 埋在湿漉漉血淋淋过往里的记忆,抖落出来都好似发了霉一般腐臭难闻——但如今时过境迁,谢氏的嫡长郎君,如今才成了那个“做个女郎”的人,那腐臭难闻的记忆,皆好似成了他这权势实力下的祭奠与加冕。 “谢大郎君,可要回谢氏祖宅看看?” 谢不倾半撑着头,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地看着昔日尊贵无比的谢蕴生,如今如同断脊之犬一般跪倒在地的模样。 “谢不倾,你个杂种,当年若非我谢氏收留你,又怎能让你这么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东西活到今日!你若当真立身得正,又何必留着这个谢姓?卑微低贱之人,永生永世上不得台面!” 谢蕴生深为那一句“谢大郎君”所伤,恨得咬牙切齿,若非有人拉着,他恐怕都要扑到谢不倾的身上活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谢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士可杀不可辱!” 这话叫谢不倾觉得可笑又荒谬,从马车上下了来。 他是毒发,却也不是全然死了。 谢不倾半俯下身,以腰间玉扇挑起谢蕴生低下的头,逼得他抬起头来,而扇尖暗藏的细刃已然刺破他的脖颈。 “真新鲜,你看看你这副模样,也说得出口士可杀不可辱来?你是什么东西,也算得上士?” “为保私仇,小道截杀,也堪为士?” “为图进展,急功近利,修炼邪功以致身体残缺,也堪言士?” “况且,谢蕴生,你谢氏何等藏污纳垢之地,也堪言收留?” “淼川谢氏,不过奴族偷天换日罢了——你谢氏,不过是身烙奴印的叛徒走狗,也不过你等犬类小儿,还当这谢氏是何等光耀门楣的大姓。” 谢不倾字字低哑,可一字一句如同魔咒,句句灌入谢蕴生的耳廓,叫他避无可避。 这些话皆是他不曾听过的,尤其是末了言及叛徒走狗的几句,叫谢蕴生心神大震,不由得反唇相讥:“谢狗,休要血口喷人!我不是士,你又是么!” 他恨极了,连牙关都咬得出血。 “本督从来不自诩甚道貌岸然的君子,也从不以士族自居。”谢不倾便挑着眼尾微微地笑:“信或不信,去奈何桥上问问你谢氏上下三百一十二口人罢。” “谢狗!你其心歹毒,天诛地灭!” 谢蕴生大喊。 “少些言谈,也少些痛楚。” 谢不倾假惺惺地安抚一句。 他指尖再一用力,洁白的玉扇扇面上便喷满了腥红。 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到一边,跪立的身躯也颤巍巍地倒下。 谢不倾的衣襟被喷了满身的红,他有些厌弃地将掌中玉扇丢到一边,满目薄凉地一扫这满林子的血:“再验。若有活口,一个不留。” 他恹恹地回了马车,将身上血衣弃置一边。 其余从龙卫无人敢忤逆于他,唯独奉天敢轻声询问:“大人,寻常有活口一般都带回西厂审问,何以尽灭?” 谢不倾轻笑了一声,牵动胸腹之中低低的痒意,咳了一会儿,然后无谓地将唇角的血丝擦去,哂笑道:“谢家余孽,从无留下审问的必要。问来问去,也不过以为自己背后的谢家何等无辜清白。” “谢家人,与谢家有关的,便有一口气,就该一个不留。” 谢不倾的手落在自己身侧的佩剑上,轻轻拨弄了下剑穗。 这剑穗柔软,叫他无端想起有人柔顺乖巧的发。 不知她好不好,临近年节,明府那窝子晦气东西是不是又要给她气受? 谢不倾的思绪也不过就是那般一闪而过,随后心中又传来如同万虫咬噬的痛痒感。 “退下罢。尽快收拾,早些上路。” 他挥退了奉天,奉天也不再多问。 马车帘子一下,便是连绵不绝的咳声。 混着汹涌的血腥气,冬日萧瑟的寒意,枝头漫卷的乌云,一同沉入夜色远方。 明棠没醒。 她这一回,病得比上一回到温泉庄子时还要厉害。 将将到第二日清晨退了烧,到了午后夜里,又烧将起来。 明棠一直迷迷糊糊的,静静地卧在床榻之上,鸣琴一直贴身照料,只怕她还要恶化。 明棠虽将拾月挥退,不用她来伺候,她却仍旧站在明棠屋子门口守着,望着院落树枝头的雪出神。 双采亦是白着小脸,怔怔地坐在廊下。 天冷时滴水成冰,她说话时面前也被白气萦绕,遮掩了她朦胧的泪眼:“小郎明明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便又病着了?” 拾月心中有愧,不敢接话。 双采的泪越发汹涌,不住抹泪:“是不是这一趟出去白马寺吹着了?早知如此,便不去那一趟了。” 拾月皱着眉头,点了头:“早知如此,定不去那一趟。” 她想的自然与双采不同——她想的是若不去那一日,便不会撞见荒淫无度的福灵公主,明棠自也不会心气折损,更不会去西厂瞧见那空荡荡的密室。 病由心起,这一回如此病重,与福灵公主那件荒唐事脱不了干系。 拾月狠狠地在心中唾弃福灵公主之晦气恶心,末了却还是疑惑。 督主若不在密室之中闭关修炼,又能去哪儿? 她二人一个想事儿,一个暗自垂泪。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个略有些紧张担忧的嗓音:“敢问两位……小郎,如何了?” 拾月抬眼,瞧见是阿丽怯生生地站在不远处,竟有些吃了一惊。 不过一二日没见,阿丽那圆润丰盈的模样一下子干瘪了下来,两颊都有些凹陷,一双眼颇为无神地吊着,面上说不出的蜡黄无光。 拾月厌恶阿丽,不愿与她说话,只作没听见,心中亦不屑地想,她做这可怜憔悴模样来博谁的欢心? 双采便更讨厌阿丽,一双含泪的杏眼狠狠瞪她一眼:“没叫你来,你来做什么!少踏足郎君的小院,没得讨人恶心!” 双采的脾气好,是个一团软和的丫头,阿丽也曾有与双采一同说话吃茶的时候。即便后来她和齐照的事情事发,双采也只是与她生疏下来,见了她面色冷淡,从来没有对她这般恼怒斥责。 能引得双采这样能忍耐的好脾气这样生气……明棠,多半是当真不好了。 阿丽本就很是憔悴的面色瞧上去更显苍白,她的身影都摇晃了一下,随后勉强站住身形,只气弱地问道:“我只是想问一句,小郎究竟是如何病了,可还严重?” 这话戳中双采心中痛处,她面上还淌着泪,却是极为恼怒地摞下手腕上的一个银镯,兜头砸在阿丽的头上:“你早与齐照私通,最是水性杨花,还假惺惺地问小郎如何?带着这镯子滚开,买些果子粘住你的嘴,别来我面前晃,小郎也不稀罕看见你!” 阿丽被骂得红了眼眶,也知道自己在明棠这里早不讨人喜欢,没捡那镯子,悄悄地走了,回去的路上不断地抹泪。 双采也不要那镯子,只啐了一口:“沾了脏东西,我也不要了。” 有几个扫地的小丫头虽不知齐照的事,却也知道院子里头的姊姊们都不喜欢她,见了阿丽也远远地绕开,等她走远了,才悄悄凑在一起。 “那就是那个以色侍人的丫头,听说当初是在温泉庄子主动诱引了小郎。” “小郎这般病弱体虚,我看她是想当主子想疯了,只会害了主子罢了!” 阿丽与她们经过,好似听到背后传来隐约的指指点点与闲言碎语,心中骤痛——可是她连气闷也不敢。 那些丫头们字字属实,她又哪儿来的气闷? 阿丽再往前走了些几步,只觉得难过与头昏交织在一起,天旋地转。 她一下子跌倒在自己的小屋门前,昏死过去。 阿丽如何,双采与拾月并不知晓。 她一走,两人也没更多的话说,双采仍旧断断续续地抹泪。 直到鸣琴端着铜盆出来,叫她去打些热水,她这才站起身来,抱着铜盆就下去了。 鸣琴刚服侍明棠吃了药,这回儿的热已然降下去一些,她便得了闲,出来与拾月说话。 “你与小郎一块儿去的白马寺,双采那丫头迷糊,我也懒怠问她,但你是西厂中人,洞察力与我们这些寻常使女不同,可对我言明小郎究竟为何又病将起来?” 拾月一时之间被问住了,当下竟有些不敢说—— 鸣琴尚且不知缘由,故而才能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 若叫她知道,是因瞧见福灵公主与一酷似九千岁之人厮混,这才引得明棠心神动摇,吹了冷风,又执拗地要去西厂寻人,这才病倒下来,鸣琴是当真会找她拼命的。 鸣琴对西厂并无多少好感,对督主亦如是。 故而她只隐去因果缘由,只说白马寺中空旷,穿堂风大,大抵是被风吹着了。 鸣琴却并不信:“昨夜是双采他们二人先回来的,你们二人又去了别处,去了哪里?” 她双目灼灼,满是认真。 拾月答不上来,正嗫嚅着,便瞧见鸣琴生气地皱了眉:“好了,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的,既不敢说,那必然是和你头上那位主子有关,定是去西厂了。” “我就知道,又是他这个杀材!” 鸣琴甚至不用知道经过,就已然将恨全丢到了谢不倾的头上,咬牙切齿。 拾月有心想要狡辩一二,鸣琴却已经回到里头去了。 “你少劝我,小郎的身子你也知道,他心中若对小郎有半分疼惜,也不至于叫小郎受这等苦楚。” 拾月听着她全然误会的话,想要解释又实在是哑口无言。 正当这时,外头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鸽子,落在院墙上咕咕地叫。 拾月这才反应过来,打了个呼哨,那鸽子便从墙头飞落,落在拾月指尖。 拾月从它的腿上的小细管儿里取出一张纸条,略略一瞥,不由得目光一紧。 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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