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门亲事,原就是高老夫人在长房风雨飘摇之时定下的。 彼时阿爹亡故不久,小妹亦因哮喘夭折,阿娘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甚至生出些癔症来。高老夫人便以她体虚需静养为由,将她拘在院中,不许旁人将消息递给她,随后赶着趟将明棠的婚事定下。 上京城中士族众多,也难为她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个齐家来结亲。 齐家并非百年望族,乃是白身,不过先帝尚在时出了一朝宠妃,其兄长亦颇有些才干,在朝为官。只可惜那妃子红颜薄命,年纪轻轻的便去了,齐兄亦于南下公干之时为乱民所杀。 帝王愧疚,遂封齐家为安宁侯,齐家这才勉强跻身士族。但其家底甚薄,先帝驾崩后圣宠全无,族中亦无人为官,虽有个侯位听着不错,实则很是清贫。 倒不是明棠瞧不起清贫之家,甚至对齐家风骨多有敬佩之意,只是士族结亲原有规矩。 大族不与小族通婚,小族不与庶族结亲,偶见高嫁低娶,却也绝不会相差太远,高老夫人让镇国公府与一个早就失了势的侯府结亲,还是以长房嫡长孙配以庶长女,摆明了是羞辱明棠,向众人昭示形单影只的长房只能为她随意摆弄拿捏。 明棠前世里不曾见过齐若敏,甚至还因自己的女子之身,对这位与自己定亲的女郎生出许多愧疚之意来,谁知道这位未婚妻在太学里与自己三房的那位“好兄长”明大郎成就好事,做了她的庶嫂嫂,送她一顶天大绿帽。 天降绿帽,太学学子只将他们一对姘头当做风流韵事,反倒笑话明棠以世子之位都笼络不住未婚妻,其中种种刻薄讥讽言论不知凡几。 那头明宜筱还在拉着齐若敏哭:“她身为明家子孙,却为阉人权势低头,这般奴颜媚上、毫无风骨,哪是士族子弟所为?我自己受了委屈不紧要,我只为姊姊不平!姊姊如此人才品貌,怎能嫁予如此狼心狗肺之人为妻,堪比跳入火笼一般!” 齐若敏长叹而泣:“父母之命,岂是我能反抗的?” 明棠听腻味了,正欲走出,却听得另外一道温柔冷俏的嗓音横插进来。 “齐大娘子真是好大的心气,若当真视嫁入我明家如跳坑赴死,不如拿了白绫悬在你家正梁上,全了你这心气儿,省得受我明家玷污,齐大娘子,你说可是?” 明棠半个身子藏在槐树后,只瞧见东抄手游廊下走过来个身量高挑的女郎。 她人还未到,口中话语却不停。 先诘问了齐若敏,随后看向明宜筱,似笑非笑道:“二伯娘常教诲二妹温柔端肃、友爱手足,二妹便是这般同外人说道自己三弟的?” 从明棠的角度,只能瞧见她清丽婉约的侧脸,柳眉似月,明眸含光,眉目间如冰雪璨璨,傲然不可逼视。 明棠认出这是明大娘子,四房的嫡女明宜宓。 明家多美人,这一大宅子的姊姊妹妹各有千秋,而其中,又以明宜宓为最。 明宜筱脸上还有几丝泪痕,被明宜宓说得羞恼,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蛋上红红白白,咄道:“大姊姊若不怕明棠克亲,你便尽管和她亲近去,要不然叫你母亲收养她到膝下,看看你们四房的命是不是这般硬!” 岂料明宜宓上去便是一掌,打在明宜筱的嘴边,力道不大,只将明宜筱打得闭嘴:“旁人说嘴也就罢了,偏生你这士族出身的女郎,竟也整日将克亲这等浑说挂在嘴边,手足亲情你倒罔顾!三弟自幼失父丧母,你不怜惜她,倒怪她克亲?!” 这一掌打呆了明宜筱,亦打懵了齐若敏。 明宜筱大哭起来,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哭哭啼啼地跑走了。 她一走,齐若敏更是如坐针毡,当即起身告辞,却听得明宜宓在背后冷冷道:“你若当真想退婚,只需与我修书一封,我必托外祖母来劝诫齐夫人,实在不必人在我明府之中作客,却还诋毁我家的郎君。” 明宜筱的外祖母是端慧长公主,有她开口,只有齐夫人俯首称臣的份儿。 她生得美丽,说话却如同女先生一般坚韧有力,一字一句,毫不绵软。 这声音,引得明棠不由得闭了闭眼。 明宜宓…… 前世明家分崩离析,明棠被掳,落入金宫自身难保。 乱世之中,金宫里都尽是被掳来的良家女子,若有不从,便有专门的调教嬷嬷驯服她们。 明棠不服管教,不肯屈服,一心寻死。金宫怜惜她的容颜,不敢打坏她,也不敢叫她去死,便将她捆在椅子上,强迫她观看那些已然被驯服的美姬如何讨好恩客。 她便在带上来的诸位美姬之中,见到了明宜宓。 只是彼时她不叫明宜宓,已然换了名姓,成了金宫的小魁首,花名洛神。 酒池肉林,满室春糜,昔日手足重逢于风尘处,四目相对,却不敢相认。 彼时她恨明家恨得深入骨髓,无差别地恨着每一个人,见明宜宓沦落风尘,心中亦有畅意。 明宜宓不看她,她亦不看明宜宓,趁着管教嬷嬷不注意,便要咬舌自尽。 明宜宓第一个以手撬开了她的嘴,红着眼瞪着她:“不许死!” 她以为明宜宓要自己活着受辱,在她的手背上狠狠地咬出血来,明宜宓却怎么也不收回手; 后来金宫遭逢剧变,自顾不暇,最后只得将诸位魁首各自发卖以换取巨资。她将被献入南陈,洛神却被卖去了漠北。 离开金宫的前一夜,于摇曳明灯下,明宜宓悄悄地来见她,塞给她一个包袱,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她打开包袱,见里头是两件手缝的中衣,并两个尚温热的包子。 风潇雨寒,包子贴着她寒冷的手,亦好似烫着了她的心。 而自灯下一别经年,她再没听过明宜宓的消息,不知她后来如何,便是在梦中也不曾再见过故人的身影。 忆起旧事,明棠心底泛起了苦涩,忽而听到那声音近了:“三弟也在此?” 一转身,明宜宓已近在身侧。 她神情还是冷傲的,却在看到明棠脸色恹恹时软化了下来。 以为是方才二女言谈伤了明棠的心,明宜宓便道:“她们二人胡言乱语,已被我轰走了。下人嚼舌根,她们也跟着乱学,那些劳什子的难听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身为长姐,回头定然好好教导。至于婚事一事,自有长辈们做主。” 见明棠似有些怔怔地看着她,明宜宓才反应过来,道:“我是大姊姊,四房的,你可还记得我?” 不等明棠回答,明宜宓又懊恼道:“你离家的时候还太小,认不得我也不奇怪。咱们家人多,我同你仔细说说,回头你若还分不清,尽管打发人去我院子寻我同你说。” 她絮絮说着,不嫌冗长麻烦,明棠晓得她面冷心热,与自己说也是怕自己认不得人,闹得下不得台来,便安静听她说着。 明家一大家子皆聚居在敕造的镇国公府之中,因未分家,几房的序齿是放在一块儿算的。 明家一共四房,先老夫人赵氏留下的长房人丁凋敝,世子明訫与其夫人沈氏膝下只得一子一女,女郎五娘明婉年少夭折,明訫与沈氏亦相继离世,只留下行三的明棠一根独苗苗,还是个病歪歪的样子; 高老夫人诞下了二房三房,并一位贵妾庶出的四房,倒皆可谓枝繁叶茂。 二房郎主明旭诚,娶了晋中豪富乔氏的嫡长女,膝下只嫡出了两个女郎,乃是二娘明宜筱,六娘明宜竺。房中还有庶出的二郎明以渐,四郎明以良。 三房郎主明旭论,娶了六姓之一许氏的嫡次女,膝下嫡出大郎君明以江,双生姊妹三娘四娘,明宜萱、明宜萤,还有几个年岁尚小的庶出七娘八娘。 四房郎主明旭谚,娶了端慧长公主的独女郭氏,夫妻恩爱,并未纳妾,嫡出大娘子明宜宓,还有个尚在襁褓之中的五郎明以治。 这般熙熙攘攘,若非明棠早经历过一世,恐怕压根记不住谁是谁,也难怪明宜宓贴心,同她说记不住的,尽可遣人去问。 见明棠乖乖听着,明宜宓的脸色更是柔软几分。 这才接回来的三弟快十五岁了,却实在娇小瘦弱,看起来宛如十二三岁似的,她看了有些心疼。 母亲自幼教导她爱护手足,她也常以大姊姊自居,对家中小辈爱护照拂。多年前明棠尚未被迁出去的时候,她也曾去逗弄过明棠几回,只是她小小一团,身子极弱,一岁多了还不会下地走路,哭都如同猫儿一般细弱。 母亲常说三弟可怜,她亦这般觉得,明棠被迁出去养病的时候她年纪尚小,但也同祖母分辩了两句,只是人微言轻,没甚作用,反倒还挨了斥责。 如今她见明棠这般体弱瘦小,更是为自己当年不曾倾力留住明棠而怜惜愧疚,浑然忘了自己彼时也不过只是个半大孩子。 正当她满心怜爱不知如何施展时,忽见明棠抬头,问道:“昨日之事,大姊姊可会同二姊一般觉得我带累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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