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淮南从检查室里出来，回到这条风格冷硬的长廊上，顶头白炽灯亮得晃眼，她看见两侧玻璃反照出穿着病号服的纤瘦身影，朦胧又陌生，仿佛透过模糊的身影寻找记忆里的人，可是本该回忆的画面仍然一片空白。 从昏睡中醒来，淮南发现自己似乎丢失了一些记忆。映入眼帘的是完全陌生的幻境，她随手取下身上设备，按响病床前的呼叫铃，只见病房中没有一丝自然光线，她身处病房，却又不是传统医院。 像是在地下。 然后她被闻讯赶来的医生领着做完一系列检查。 她还不太能自如行走，如今被自己的生活助理奥莉·加西亚搀扶着。据说这位身材高挑、仪态端庄的法兰西女郎出身欧洲专门培养管家的老牌学校，一身深棕色女仆长裙，栗红秀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神色总是恭谨而肃然，就连行为举止也如丈量般标准。 彼时淮南简单询问情况，得知对方已经跟随在身边六年，她点点头表示了解，却没有多余指示。 自从意识到记忆丢失，淮南一直处于不真实中，即使努力回想期间发生的事，依然朦朦胧胧，好像笼罩一层迷雾，似有似无，无论怎么努力也回忆不起细节。 好在这几年增长的知识并没有消失，她能听懂医生的意大利语，也能自如对话，就好像肌肉有它自己的记忆，有些行为尚未经过大脑，自己自然而然就做了，比如那些科技感十足的设备，她无师自通地明白用法，想来即使失去记忆，也只是忘记过去的一些经历。 淮南回到病房坐下，奥莉适时为她端上餐点，自从醒来后就忙于各种检查的身体终于感到一丝饥饿，久未进食，昏迷期间靠着输液维持生命果然还是让她消瘦不少，使得本就娇小的身躯看上去更加纤瘦。 淮南看着眼前的营养餐，蛋白、维生素、热量，混合搭配出来的粥点卖相不错，却不能让她挑剔的舌头感到满足，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除了厨师不擅长煲粥之外，更因为她从小味觉便异于常人，食材的新鲜程度，火候，调料，一点点瑕疵到她嘴里都会变得分明。淮南多少吃了点，在奥莉熟练的歉声中放下餐具。 “帮我整理一份关于我的资料，越详细越好。”说完，她便感到有些疲惫了。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然后才有精力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至少不是被困在这里。 阖眼之前，她这么想。 奥莉轻轻关上病房的门，走廊里有人三三两两地等待着，显然又是通宵工作，眼下青黑分外显眼，但见奥莉出来，立即精神振奋地迎上去：“听说老大醒了？现在怎么样？” “已经睡下，各位请先回去吧，如果有其他事情，稍后我会转达。”礼貌回绝这些平日里埋头研究的技术人员，奥莉乘坐电梯来到磁场信号传输不到的地下四层。在这里可以随意使用电子设备。 此时，东京时间上午十一点，一通电话连接到西洋彼岸。 “抱歉联络晚了，草壁先生。” “是的，淮南已经醒了，除了影像学检查还没有结果，其他检测数值正常。” “基地解除警戒是吗？想来日本的战役十分顺利，您和云雀先生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奥莉一边使用电脑，一边与身处并盛的草壁哲矢对话，即使此刻的意大利才刚刚破晓，她的脸上也未见任何异色，是以无论身心永远保持着最佳状态。 草壁接着在电话中大致说明了目前的情况，还有彭格列与米尔菲欧雷家族的战斗。 “与十年前的自己调换？”奥莉微顿，停止了打字声的房间瞬间安静下来，“无论什么时候听都觉得不可思议呢。”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夫人那边拜托你转达了。” 奥莉应下，只是想到自家老大的状况…… 身为助理，或者说管家，她只对淮南负责，也只会以她为重，是以她明白这不是她应该置喙的话题，心中却不免感到担忧与失落——尽管刚才检查的时候淮南并没有说得很详细，奥莉还是从她的语气和反应推测出，她将身边的人全部遗忘了，那至少是跨度了六年的记忆。 * 淮南再次睁开眼，外面已经天光大亮，然而处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根本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逝。在此期间医生不知来过多少回，最后一次带来了所有检测结果，图像与数值表明她现在除了有点虚弱，并没有其他问题。 “我不要继续住在这里了。”得知自己连药也不用吃，淮南毫不意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哪怕昏迷原因不明，醒来之后各项机能照旧正常运作。 奥莉做了个“请”的手势：“已经安排好车，随时可以外出，不过鉴于您目前的身体状况，我不建议您在外就餐，另外，出门之前，我想您更需要去一次地下七层。” 淮南抬头看了她一眼。 最初醒来的时候她就发现了，病房里并没有她的私人物品，仿佛是昏迷着就这么被送进来，连洗漱用品都是新的。 “我以为这里正在戒严？”淮南试探着问。以奥莉的反应来看，自己并没有被监／禁，但无论是人烟稀少的楼层，还是各个出入口的严格把关，无一不在表明这是一个严密防护的地下研究基地。 “凌晨为止这里确实禁止出入，但今早接到草壁先生的联络，彭格列与米尔菲欧雷家族的对战全面结束，所以无论是日本那边还是意大利，警戒都已经解除。”奥莉留意着对方的精神状态，见她没有疲色才继续说起早上的事，“实验室的大家很关心您的情况，与彭格列那边的交易后续也需要您亲自主持。” 淮南不置可否，虽然想立即把事情弄清楚，一股脑儿地接收大量信息对现在的自己而言还是有些吃力。只不过有点意外，当年婉拒了彭格列的邀请，如今自己也获得了能够与其平等交易的地位吗？那什么家族对战听起来就很黑手党，看来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参与进去了。 “资料准备得怎么样？” “已经整理了两年份，需要现在阅览吗？” “不用，继续准备吧。” 走廊尽头是需要虹膜识别的电梯，淮南刚刚站定，一直以来事无巨细的奥莉也停下步伐：“很抱歉，我没有负七层的权限。” 本来就不是非常必要让对方代劳的淮南抬眸，看见奥莉颔首低眉的模样，仿佛让她亲自动手是一件非常失职的事情。 “倒也不必如此。”淮南嘟囔着，踮起脚尖，让摄像头扫过眼睛。 电梯门应声而开，淮南回头看她：“你只是助理而已。” “「当不好助理的女仆不是好管家」，这是您亲口说的。”这么回答的奥莉，表情依然认真而温柔。 淮南从她的话里听出几分促狭，不由笑起来。 “虽然这么说不太准确，我现在有一种被十年火箭炮击中的感觉。” 一觉醒来，身边尽是陌生的人事物，她在重复的检查与问话中逐渐无所适从，以至于不知不觉神经紧绷。如果不是有别于十年前的常识让她坚定，这份割裂感一定会更加强烈。 “如果是这样的话，云雀先生预计今天深夜抵达意大利，看时间，现在航班应当起飞了，相信很快就能与您见面。” “云雀？”淮南轻声念着熟悉的音节，只觉得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情绪，真是奇怪而陌生的体验。不过，是啊，依然存在的记忆里，他们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他乡遇故知，想来约他单独见个面应当不会那么困难才是。 自从醒来以后第一次有了期待的事情，她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 “你怎么知道他要来意大利，来做什么？”淮南随口问道，同时抬起手。电梯的按键全部亮起，这表示她可以去任何楼层。 “恕我直言，见自己的妻子不需要理由？况且云雀先生只是临时回到并盛，若没有被其他事情绊住，迟早也是要飞过来的。” ——等等，什么？ 淮南准备按键的手指在半空中停顿片刻，到底还是没忍住转头看她。 她刚才好像听错了。云雀的什么？什么妻子？那家伙为什么会有妻子？ 奥莉仍然继续刚才的话题，她正在猜测近期彭格列或许还会有谁来到西西里，如果她有见面意向的话她会帮忙准备云云。可惜淮南并没有将这些话听进去，此时她只觉内心充斥着突如其来的情绪，又酸又涩，还有不解。 她还陷在出乎意料的打击里没出来。 不能理解，无法想象，以云雀恭弥的性格难道不是一直独来独往的吗，怎么就抢跑了呢？ 协议结婚？商业联姻？可是那么讨厌束缚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纸协议就被受限在婚姻关系中。 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她更加索然无味了。 淮南默不作声地按下负七楼层。不见了，见什么呀，她才不约有妇之夫。 只是心里到底还是不忿，连她自己也很难讲清楚这份突如其来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尤其不能细想，竟然有女孩子在他身边占得一席之地。 然后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这种情绪很不对劲！ 我好像在吃醋。 难道我十年前就喜欢他？！ 淮南走出电梯。出现在眼前的是非常传统的装潢风格，深色原木地板铺就的厅堂简洁而宽敞，三面闭合着淡色绘彩的障子门，不难想象那后面是一间又一间和室。 “那么，我就送到这里。”奥莉站在电梯里，一手横在电梯边，不让电梯门关上。 淮南奇怪回眸：“怎么了？” 奥莉垂眼。即使对方可能不记得每一个楼层的规则，她也没有糊弄隐瞒的意思。她回答：“没有得到允许我不能进来，如果有需要请直接用内线联系我，我随时恭候。” 淮南顿时无言，这地下七层是什么私人领域吗，为什么她能进来，她的贴身助理却要止步？如果每次进来都需要请示一遍，又怎么能充分享受周到的贴身服务呢？ “这究竟是谁的基地？” 奥莉错愕地瞪起双眸，大概是没想到她竟然忘得这么彻底，一时之间有些失语。 “是您和云雀先生的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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