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回了玉悦阁，回想起被武轶挡在门外，连面都没见着的事，心里面不服气，一挥手打落桌上的茶杯。 瓷器碎了一地，屋外两人听着屋内的动静，都提心吊胆，不敢进屋。 正摒着气，房中传来喊声：“沈兰进来！” 沈兰呼吸一滞，心道终究还是躲不过。步履犹疑片刻，仍是进了屋。 “姑娘有何吩咐？” “哼，”春和眯眼冷哼，没有立即开口。 她越看沈兰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越生气，“当时你为何就将我拉走，不是说世子繁忙，但心中有我么？怎么那门卫说了几句你就拉我回来了？跟着那个侍卫一起欺负我，怎么，你这么听他的话，那个侍卫也是你的主子？你到底有几个主子？！” 沈兰垂眸听着，长睫落下一片阴影，跪在地上低声道：“姑娘息怒。” 春和生起气来是无论如何都要发泄的，沈兰自知再说什么都没用。埋头任她辱骂。 春和逼着沈兰开口，沈兰才道：“是我不好，是我愚钝，奴婢并非不想让姑娘见到世子，奴婢侍奉姑娘，自然是想要让姑娘荣华富贵，奴婢跟着您才有好日子过，那时是听见侍卫大哥说着世子正在忙公务，唯恐姑娘打扰世子留下个坏印象来，才拉着姑娘走的，着实没有坏心思！” 春和哪管得了沈兰说了什么，只待她说完，一脚踢翻沈兰，“我叫你这么多话！吵死人了！给我到门外去，今晚上不准睡觉！” —— 胸口隐隐作痛。 春和踢过来时，沈兰用手挡了一下，手被划破了一个口子，沈兰用布带绑上，已经止住了血，只是手臂青黑了一大片。她皮肤白皙，淤青显得十分明显。 她看了几眼，把手藏进袖口。 玉悦阁门前来往的人并不多，沈兰跪在门外，经过的人带着怪异的打量。 沈兰只是低着头。从旁看只能看见漂亮的眼尾长睫，鼻端小巧，嘴唇殷红。 仆从瞧见此种情况，都飞速走过，隔了几步路在远处议论，沈兰只作没看见。 夕阳一点点下沉，夜色如潮水一般袭来，四下渐渐寂静。 夜晚，仆从大多都回了自己的院子，窃窃私语之声远去，风很清凉，柔柔地从颊面上拂过。她心里又漫漫想起江州的风，江州水汽重，风里夹杂着湿气。 那样湿热的夜，她时常担心哥哥在哪，身体如何。 昏昏欲睡之时，耳畔响起一道低沉凉薄的嗓音，这嗓音夹着夜里的冷气，“怎么在这里跪着？” 沈兰一惊，脑海瞬间清醒。 连忙抬头，只见陆旻凤眸薄凉，正低头看着自己。沈兰猛地对上陆旻的眼，被他这浑身的冷气一激，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他着莲纹玄衣，满京无人不称赞的容颜近在眼前，语调是天生的贵气疏离。 沈兰忽的颊面一阵燥意，愣了片刻，小声道：“奴婢惹姑娘不高兴，在受罚……” 沈兰不敢抬头看陆旻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衣袍下摆，那双黑靴上。 她等着陆旻问她，问她为何受罚。 可陆旻什么也没问。 似乎沈兰可有可无，听罢了她说的话，便收回眼神，抬脚进屋去了。 沈兰目光一滞，余光中他衣袍下摆的莲纹微微一漾，从她身边从容擦身而过。 一股薄雾般的失落之感顿时弥漫开来。 王夫人要自己以美□□惑陆旻，可陆旻见了自己，多余的话一句不说，甚至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落在自己身上。 房中的春和听见外间有人说话，正疑惑要骂，只见陆旻一脚进了屋，惊得她半晌停在当场。 院门内传来不小的动静，春和的声音因惊喜音调拔高。隔得远，沈兰听不真切，她打起精神，调整了下姿势。 陆旻为何忽然来此？是因为今日的羹汤么？ 她要听清陆旻同春和说了什么。 陆旻来时，身边带了一个长随，那长随应当守在门外，若是自己站起来，不知那长随能不能发现。 沈兰作不经意般转头一看，见那长随守在门外，半个身子被墙挡住。 思索一番，沈兰悄无声息动了动，起身进了院门。 房中，春和因陆旻的到来欢欣不已，“世子若觉得闷，妾把窗子打开，现下觉得如何？” “甚好。”无波无澜的两个字。 沈兰躲在墙侧一角，此处从房内看不见她，而窗门大开，房中的声音清晰了不少。 只闻春和语气娇羞，又说又笑。陆旻倒是很少开口，时不时应几声。 沈兰贴在墙后听了半晌，都是些春和兴奋讲的琐事。陆旻不爱说话，春和找了各种话头，谈话从对陆旻的爱慕讲到老家的风土人情。 沈兰蹲的腿脚发麻，数了数陆旻茶碗盖子碰了几声，估摸着一杯茶快喝完了。 沈兰正思索着要不要换个姿势，身子刚动，就听见陆旻打断了春和的话语。 “时候不早，你也早些休息，日后再来看你。” 春和一愣，她本以为今晚……心里面正是憧憬和担心，却没想到陆旻要走。脸色霎时变了，期期艾艾的，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陆旻见状安抚了她几句，茶碗往桌上一搁，就要离去。 走到门口，陆旻身影微停。 这一停让春和以为还有转机，慌忙站起来，手攥着帕子，目露期盼地把陆旻瞧着。 陆旻转头对上她的眼，略过她眸中神色，顿了顿道：“天气凉，让丫鬟们早些进屋子……院门外的那个，让她起来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春和扬起的嘴角放了下去，一番话浇得春和心中透心凉，半天才道：“好，妾身知道了……” 陆旻转身出门，小厮为他披上外袍，那个纤弱的身影还在院门前跪着，陆旻只瞄了一眼，就望向了别处。 出院门时，再次擦过沈兰笔直的背脊。他没停，看也没看，脚风掠过沈兰的衣摆，径直离去。 沈兰一路看着陆旻远走，长身消失在夜色之中，本随着他出门而升起来的心又迅速消沉。 她心情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没能在最初时入陆旻的眼，不仅错过成为陆旻侍妾的机会，也错过了在呆在褚玉轩的机会。 王夫人的意思，是本想着，若陆旻这次也没将沈兰收入房中，便呆在褚玉轩做个婢子，往后接触的机会多，说不定还有下文。 可如今陆旻一句话就将自己调离了褚玉轩，这便是一早就知道王夫人打的什么主意。绝了王夫人的后路。 沈兰自嘲想着，就连这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王夫人这个美人计，像个没人计。 不说陆旻早就识破王夫人的意图，就是说到美色，陆旻看她就如同路边的石头，同其他石头没什么两样。 她努力将自己漂亮温顺大方的样子展露，陆旻却从未多瞧她一眼。 陆旻走后，春和叫了小弗进屋。她鲜少地露出脆弱模样，趴在小弗肩膀上忍不住哭泣。 沈兰默默听着屋中越来越大的哭声，哭声在寂静的黑夜中显得十分酸楚。她悄悄起身，揉揉已经跪到乌青的膝盖。 院脚的花开得正盛，月华下浮了一层水一般的光。 她眼底疲累，四下无人，她伸手掐下一朵，放在鼻尖清浅一闻。 如水般的霜华，梦幻如世外之景。 花香萦绕指尖，沈兰极慢的转动花枝，目光漫无目的的打量——洁白娇柔的花瓣，似乎连月下碎光也承受不住。 花枝在她手中握得久了，便也染了她手中的暖意，微小的汁液沾在她手中，她忽一用力，那花枝被她捏破，汁水淌出。花朵没了受力，不由自主倾向一旁，直至从她手中落下。 这极具象征意味的摔落，沈兰眼中光芒乍现。 片刻后，她闭上眼睛，回忆着那清冷长身走入夜色中的画面。 —— 那晚上春和将沈兰叫回来，免了她的责罚，心中却越来越不踏实。 盯着沈兰的眼光愈发幽深。 从前还是婢女的时候什么也没想过，只想着每日能够怎么逃过张嫂的眼睛，能少做一点活。最远的想法不过就是若日后能出府，要找个什么样老实能拿捏的人过日子。 但一朝天翻地覆，她突然就从一个普通的婢女成了世子的侍妾，要知道这是京城中多尊贵的人物，多少高官踏破了门槛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来，不论什么身份，就为了能够跟陆旻沾点关系。 陆旻这么多年后院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此等殊荣竟然落在了她头上。往后的荣华富贵她想都不敢想。 自她进了玉悦阁之后，往常因怨气而生出，藏在心中那些隐秘的想法被瞬间放大，春和像一个穷人陡然得了一座金矿，随之而来是潮水般不可挡的欲望。她没日没夜畅想起往后生活，可到想到最后竟然战战兢兢，生怕这未来的好日子从此消失了。 想着想着又回想起在西府时被张嫂王夫人两个老妇女刁难的时刻，一时怒火中烧，一时又喜不自胜，连着好几个夜晚不曾好眠。 故每日瞧见沈兰，一面想起沈兰是王夫人的人，想起自己这个位置本应该是王夫人给沈兰准备的，一面又想到沈兰这狐媚样子，整日呆在自己身边，世子若是到玉悦阁一次，看见她也会看见沈兰。 若是世子有一天看上沈兰……心中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她到底是只干过粗活的人，从前夫人小姐们的手段她也听过，但轮到自己实施，却终究没那个胆子。 昨晚上是她最大意的时刻，不住回想陆旻在门口低声同沈兰说过话，她脑海中立即描绘出沈兰狐媚勾引的样子，那些院落间婢女们的传言像诅咒一样扰得春和不得安宁，妒忌心起，一股怨气和不安直冲天灵盖。 这股气慢慢发酵，逐渐让春和胆小的心生出些勇气。 不就是一个卑贱的婢女，就是死了，谁会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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