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我一件事,”沈鹤亭双手捧着花纭的脸,眼里亮晶晶的,“等一切结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永远、永远。” 花纭替他整理好衣襟,抬头的瞬间鼻尖蹭到了沈鹤亭还没来得及刮掉的胡青,问道:“那怎样才算结束呢?” 这一次,花纭没有直接答应他的请求了。 沈鹤亭微微蹙眉,有些艰难地说:“我与你父亲只剩最后一局,若一战可胜、萧家沉冤昭雪,我多年所谋,才算真的结束了。” “师哥,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终点并非是我想要的终点,”花纭扯了扯嘴角,她已经做好准备面对沈鹤亭在听到这句话后的失望了。 果不其然,沈鹤亭沉默了。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他完全没想过花纭会这么说。萧家都能沉冤得雪了,说这不是终点,那哪里才算?他不明白。 “我明白师哥有担心,”花纭转过身,她双手扶着城墙,道,“我亦苦花相久矣,他为人恶毒、父不为父,废他丞相之位已是我大义灭亲。可来日无论你与他争得如何头破血流,我都不会帮任何一方。他是我生身父亲,我不能做得太绝。故而无论成败,都是他的命。” 花纭这个态度,让沈鹤亭暗自松了口气。 “师哥将我推上太后之位,曾经,我确确实实地想离开有关于朝廷的一切,但现在我不是了,”花纭看向沈鹤亭,肃声道,“于外,鞑剌在北虎视眈眈;于内,花相造反紫英泛滥,你与花从文决战之后,或许暂时不会再起战事,但天下百废待兴。这座王朝予我荣光,我不能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一走了之。而且世人皆知太后为花氏嫡女,可我不想藏在花镜的皮囊下,我要以‘花纭’的身份来做这个太后。” 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沈鹤亭爱萧氏,便困于仇恨;而花纭爱江山,眼界纵横大瀚九万里河川。 沈鹤亭不知该欣慰还是为自己难过。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那宫女产下景熙的孩子之后去母留子,凤位之上留个傀儡太后,他便挟天子以令诸侯,跟世家斗个不死不休。 但现在斗转星移,有人比他还着急。沈鹤亭便等不到储君降世,就跟花从文斗到了最后一局。 他哪里想过花纭会选择留下。 “我以为我在这里过得实在痛苦,你也会跟我一样,时刻都想离开。”沈鹤亭说,“没想到你竟……” 花纭摇摇头,否认道:“我曾经与师哥一样,厌恶甚至憎恨鄞都。逃离皇宫往北疆跑的时候,我开心得都要飞上云霄了。也许去天鹭江寻你那一日,我见到满河滩的尸体,那一刻我就在想该怎么从根源上断绝这种惨相,再也不要我的师哥以身犯险。” “不破不立,”花纭声音平静,却犹如石破天惊,“彻底改变目前的秩序,重建一个属于天下人的天下。” 沈鹤亭蓦然抬首,同样的话,爹曾经也对他说过。但萧元英死了,他那幻梦一般的理想,也跟着他的身躯烧成了灰烬。 花纭看向天际线,斜阳慢慢沉落,说道:“烈日终颓,所有人都在哀叹日光的灿烂不再。可太阳不会变,它依旧会在来日照常升起。夕阳不是死亡,而是下一次辉煌的前奏。大厦将倾,我不愿做那个修正者,我要破而后立——这,才是我的终点。” 听到花纭这么说,沈鹤亭心里出奇地平静。鲜有地,他在被紫英拨乱的大脑中抽离几分理智:“小七,自古于乱世觉醒者,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场赌局太大了,我真的怕你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师哥我明白你,”花纭道,“我只想尽我所能,能走到哪就到哪。我不想来日后悔,也不会被幻景冲昏了头。” 沈鹤亭沉吟半晌,他还是摇摇头。 “你要做自己,还要破而后立,”沈鹤亭没办法想象花纭要为此付出多少代价,“朝廷本就是男人的天下,你越往上走,就越有人往你身上泼脏水。即便你赢了,到那万人之上,仍会有史家口诛笔伐。高处不胜寒,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千夫所指’是什么滋味,我实在不想你走那条路——那是没办法回头的。” 他不是危言耸听。 花纭也知道沈鹤亭为她好。只要藏在花镜的皮下,有朝一日沈鹤亭大获全胜,她就可以脱了这身皮、无忧无虑地做她自己。再找一处无人打扰的旷野,背靠山水种田织布,宁静安稳地携手余生。 那或许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但现在的花纭,不想要了。 “师哥我都明白,”花纭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她愈发冷静,“可再难我也得走下去。这世间满是废墟,万人仍困在悲林,我做不到出世。” 沈鹤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天际线,黑夜已经逐渐将光明替代,他声音很轻,有股调侃的意味:“小时候爹爹总骂我是天生奸佞,还骂过屈子怯懦。后来我果真没做得忠臣,也没成孝子。” 花纭使劲摇头:“你别这么说。” “我迎风流泪的毛病愈发严重了。”腮边烫得很,沈鹤亭揩去泪,笑道,“这么多年为了报仇,我剑走偏锋,可我心里其实一直都想跟爹证明,我不是个祸国殃民的孽种。但被淹没在那些指摘里,我会怀疑自己,甚至都会承认,我就是奸臣小人。” 花纭握住沈鹤亭的手,她似乎猜到了沈鹤亭要做什么决定,不住的摇头:“不要,不要……” 沈鹤亭揉揉她的脑袋,道:“我最害怕别人说,爹要因为我扛上洗不清的罪名。此战我定然会胜花从文,但就此终点,我爹就真的要跟我这个乱臣贼子捱千古骂名了。” 沈鹤亭反手握住花纭的手,他们十指相扣,两颗心从未如此近过。 花纭真怕沈鹤亭说出那句话,她止不住的摇头:“你走到这已经很好了,不要再为了我……” 他释然地笑了:“沈鹤亭这张奸佞之臣的皮囊,我得等到萧家彻底清白、我的太后娘娘夺得她所求胜果时,再脱掉。” 花纭忍着心疼:“你已经承受那么多,就不要再跟我受苦了。赢了花相,我立刻就让三司重审萧家旧案。就算他不认,我认!我以太后的身份发罪己诏,替花氏认这桩罪,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原谅你的。师哥就别再为我牺牲了……” “我不喜欢‘牺牲’这个词,”沈鹤亭认真地说,“好似我多伟大似的。我不过是为我心爱之人多做了一点而已,谈不上‘牺牲’。你也不必替花从文扛罪,我跟他的仇怨,不能扯上无辜的人。” 沈鹤亭抿起嘴微笑,终郑重其事地说:“小七便放心罢,我不会舍得让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世间的豺狼虎豹。以前我一边不愿一边做奸佞,人活得又纠结又无奈。而以后我跟着小七走——‘破而后立’。从此毁或誉在人,是与非在我心,所有的流言蜚语、痛苦劫难,我们一起扛。” 花纭泪如泉涌,她看见沈鹤亭眼中的决绝,她师哥已经决心要跟她走到最后了。 她知道那有多难。 沈鹤亭一个人面对朝堂上的人心叵测七年,又一个人承受那么仇恨与流言蜚语,精神恐怕早就濒临崩溃。此刻好不容易熬到了终局,又要为了她的梦想,继续走一条比复仇更难的路。 长生蛊的痛不过是肉||体上的疼,沈鹤亭要跟她继续于朝堂沉浮,那确是精神与灵魂上的荼毒。 此刻她竟也想问沈鹤亭一句,值得吗? 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们其实都是能为了对方不惜放弃、不惜付出自己拥有一切的人——根本就不在乎值不值得。 花纭用尽力气去握住沈鹤亭的手:“师哥,多谢你。” 沈鹤亭想说点什么煽情话,好对得起说这句谢谢,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句情话来。 “小事,”沈鹤亭勾了勾唇角,“谁让我们是家人。” 温暖在花纭心头化开。他们抬头望着夜空,北疆的星空低垂,一伸手好像就要触碰到了银河。 上元节,月亮出奇地圆。像是有情人孜孜渴求的团圆,终于在这晴朗的正月十五,给了他们短暂但隽永的圆满。 “希望明年的时候,和如此明月一起出现的,还有漫天的烟火与欢笑,”花纭憧憬道,“我依旧能和师哥站在一起。” 沈鹤亭点点头:“一定会的。而且以后的年年岁岁,我都会站在小七身边,无需在意别人的目光,我们干干净净且名正言顺。” “以前答应的师哥要离开这里,我不会食言,”花纭认真地说,“只是请你再等等我。” “嗯,”沈鹤亭看向花纭,肯定地说,“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他的目光实在让人沉溺,花纭曾经从未奢望有一天、有一人会满目满眼都是她——如今她得到了,只希望自己能在未来全力以赴,好对得起沈鹤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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