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纭要把沈鹤亭揉碎了,他才慢慢转过瞳仁,茫然地望着她。她感受到那目光,抹去眼泪朝沈鹤亭露出个难看的笑。她温柔地为沈鹤亭拨开头发,揩去他额头的冷汗,轻声说:“鹤亭呀,跟我走吧。” 沈鹤亭深深地望着她,纯净得还像个孩童般,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不那么飘忽,然后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迟缓地摇头拒绝。他嘴唇阖动,用气息带出声音: “我不跟你走……要等春天,摘杏花……回去送给她。” 沈鹤亭吃力地抬起手,血液逆流而上。一寸光落在他指尖,他感觉尝到这世上最甜的蜜糖似的笑了出来。 ——哀家就自私这一回,无论如何你都要安然无恙地归都,回到我身边。 ——待你归来之时,记得给哀家带一朵靖州的杏花。 他又什么都记得,连花纭随口一说,都记得清清楚楚。 紫英能让人看到最执念,最留恋的东西。 原来沈鹤亭看到的,不是萧元英重归黄金台,而是和花纭一起,逃往桃花源。他落进对手的陷阱,天罗地网之下,抓住的最后一缕天光,是她的爱啊。 花纭心如刀割。 她情愿沈鹤亭是彻底把她忘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清醒一边迷失,一边回忆一边遗忘,一边拼凑一边破碎。 醉时梦桃源,醒时沉深渊。用命换来的情深一往,花纭哪敢承受,还不如让她成为过客,也不要做拴住沈鹤亭的药瘾。 花纭肩头颤抖,哽咽道:“师哥求你,求你忘了我吧,我真的不想……你要这样才能记起我。” “她说,不喜欢挽肆堂了,”沈鹤亭听不见她说的话似的,还沉在自己的虚幻中。 手支撑不住地落下了,他大口喘|息着,可当万军的身躯如今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他有些失望地瞧着自己的手指:“为何春不至……我真的很想她。” “我不要花了,我要你好好的,我们现在就走,我们回鄞都,”花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帕子要抹去他双臂伤口上的紫英霜,可那膏体就跟长了爪子似的抹不掉,稍稍一碰血就往下流,她真的怕弄疼了沈鹤亭,捏着手帕几近崩溃,“我该怎么救你啊!” 大殿中回荡着花纭凄厉的哭声,沈鹤亭后知后觉, “莫哭,”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用手背拂去了她的泪。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问,“今天是,正月初十?” 花纭呜咽道:“是。” 沈鹤亭难过地皱眉,懊恼地说:“我的妻,过生辰,我回不去……她会气我的。” “你说谎!”花纭恨他都这时候了还在说疯话,“你又是何时娶的妻子?” “我早就娶过她了,”沈鹤亭嗤的一声,哀恸地说,“我明白,我是该死的鬼……下贱的奴才,花七是不能嫁给我的。但我就是贪心啊,就是舍不得……封后大典,我还是掀了她的盖头……即便那身嫁衣不是,不是为我而穿,也没有,没有结发——我还是觉得……我们成亲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跨越时间与规矩,掀开了皇后娘娘的盖头。纵身后有千万人骂他奸佞,骂他猖獗,骂他荒唐,他也还是挑起了那块红绸,去见他今生娶不得的妻子。 花纭终于明白了封后那日,沈鹤亭掀开她盖头时的眼神。 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无奈,是不可言说唯自己一人懂的欲念,是亲手斩断曾拯救自己光芒的决绝,是久困之囚不惜割破血肉也要冲出荆棘林的勇气。 当初她不明白,不理解,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照耀沈鹤亭灰暗人生的太阳。 但她现在,可以将那种感情感同身受,也庆幸当初沈鹤亭掀了她的盖头,让她时刻铭记他的模样。 沈鹤亭用六年的时间为自己编织最坚硬的铠甲,可就在他掀开花纭盖头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坚强都分崩离析,只剩最脆弱最柔软的内核。 他用尽一切奔向花纭,奈何命运多舛,花纭求鹭神让沈鹤亭回家时,神明便抹去沈鹤亭脑海中所有关于花纭的记忆作为惩罚,让一切都回到了原位。 花纭幸运,但也悲苦。 沈鹤亭好不容易想起她,还是在紫英的刺激之下。 花纭哭笑,她用下巴抵着沈鹤亭额头,在他耳畔呢喃道:“其实我们早就成亲了,比封后大典更早,在你用红手帕盖在我头上时,我就已经是你的新娘了。” 闷闷得,沈鹤亭哭出了声。在极端混沌之后,彻底清醒之前,他终于认出了花纭。 他握住花纭的手,尽力拥住她的身体,眼前慢慢清明起来,抽噎道:“我姓萧,叫萧旻,字鹤亭……萧是竺州萧氏的萧,我的父亲是定北王,‘鹤亭’他特意给我取的字……我的小七啊,我是师哥,莫再哭了。” 花纭把头埋在他颈窝:“我真的,也很想念你。” “我沉江那日,会遗憾,”沈鹤亭的左手慢慢打开,里面躺着一根由琵琶弦编成的手环,他的大手托住花纭的细腕,慢慢将手环给她戴了上去,“这是萧旻的琵琶弦,小七戴上了,以后无论我是鹤亭还是萧旻,都能认出你。” 花纭确信地点点头。两个人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许愿今生再也不分开。 — 等到花纭带着沈鹤亭回到靖州时,已经是晌午了。 李怀璟在靖州府准备了午膳,他站在府门口,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烟枪。他续了两次烟草,白烟就没在他面前散过。 李逍拿着鄞都新传到靖州府的军报,担忧地跟李怀璟说:“殿下,楚王殿下来信说,叛军已经打到午门了。” “妈的,”李怀璟吐了口烟,十分冷漠地骂道。 李逍心想您别光骂,咽了口唾沫道:“殿下,要不咱来点动作?” “你说他怎么当的摄政王?”李怀璟选择性失聪,倚在门边抽烟枪,落寞得像个招不到客人的掌柜,“人家打,他就退,反正前面有姚铎顶着,他搁后边岁月静好。有事没事往靖州报个不痛不痒的信儿,没准下人还得捧一声‘摄政王忧国忧民’的谎话。皇宫守住了,就是他的功劳;守不住,反正有姚铎背黑锅,天塌下来高人顶着嘛!他妈的这摄政王当的,比老子舒服。” “殿下您别气,楚王殿下这位子,估计也坐不长。”李逍安慰他说,“毕竟是司礼监扶上来的,不是您对手。” “本王自然知道,”李怀璟抬眼盯着街口,杏眼里一股恨意暗流涌动,“能跟本王争的兄弟,早就死绝了。” 这话意有所指,李逍跟他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他掂量手上的军报,问道:“殿下,咱真的不用……区区锦衣卫,扛得住三大营么?” 李怀璟深吸了口烟,在肺里过了一圈才吐出来,他困得要命就指烟杆子续命了,又往烟缸里续了一团烟叶,道:“你看是锦衣卫,可本王看,那就是当年的萧家军。姚铎前身是萧权的副将,跟着定北王一路打下来的将军。七年前凭武举进入锦衣卫,不到半年就做到了指挥使的位置,你当他只会上承皇命?等着看吧,咱什么都不用做。午门,就是三大营的终点了。” 说实话李逍不信,但他们家王爷打小就崇拜萧元英,估计也将他的手下视作了英雄。他巴望一眼院中的日晷,提醒李怀璟:“殿下,午时了。” 李怀璟斜睨李逍,道,“之前嘱咐你的都告诉小厨房了吗?” 李逍点头,重复了一遍之前李怀璟要求的:“须得清淡爽口好消化;多青菜多木耳,排毒的果蔬汁必不可少;单卤一只鸡,要胸|大腿粗肉多为妙。” “差不离了,”李怀璟久等不来人,有些焦急地叹了口气,“怎么还不来?本王肚子饿得直拧,你一会去厨房盯着,本王回来必须第一时间吃上饭。” “殿下要不先吃了得了,”李逍望一眼空荡的街道,“这都半个时辰了,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得了吧,本王想跟他们一起吃,”李怀璟给他打了个手势,“你忙去,本王顺着这街,迎迎他们去。” 等到太阳开始往西边打斜,他终于见着太后的白马驹子。李怀璟赶紧磕了磕烟枪插回后腰带,扇去身前的烟气,两手揣袖子里朝花纭走去。 才几个时辰不见,花纭就感觉李怀璟老了许多:眼下两大块乌青,还没来得及刮掉的胡茬,紧蹙的眉毛……沧桑得脸色发黑,也不知这一上午燕王殿下到底经历了什么。 李怀璟俯身给花纭行礼,便绕过她跟盛誉,直奔沈鹤亭去。虽然知道沈鹤亭去哪了,但他还是为了不让某人起疑,故作不甘地仰脖瞪沈鹤亭:“您老人家又上哪快活去了?鄞都都快炸了你知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沈鹤亭不紧不慢地瞄了他一眼。 李怀璟看他稳如老狗的劲儿,反问道:“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嗯,”沈鹤亭单手抓着缰绳,沉影乖巧地从李怀璟身边蹭过去。 燕大王爷差点跳脚,这一上午他快被各路消息炸烂了,沈鹤亭这态度让他莫名火起。 “哦——敢情这世上人跟人就是有天差地别,某些人醉生梦死一晚上有人捞,归来仍是运筹帷幄的好英雄;本王现在累得巴不得一脖子吊死,还得跟个老妈子一样热脸贴你冷屁股!”李怀璟冲他的背影吼道,算是叫住了沈鹤亭。 他茫然地回首,沉默地看着燕王,有些不太懂李怀璟在说什么。 这眼神……估计又忘了个干净。李怀璟闷头走上前,蛮愤懑地抓住沉影的辔头:“本王备好了午膳,有木耳,排毒的。” 花纭看他俩小孩子打嘴架似的,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李怀璟暂时克制对沈鹤亭那声“嗯”的求知欲,领着人回到靖州府。 李逍提前赶走了来找太后的魏渊霖,让他们上桌的时候周围是安静的。 李怀璟先喝了杯水垫肚子,自觉地坐在太后旁边的位置。 沈鹤亭从进门就没说话,跟在花纭身后悄悄打量府中的人,多少显得有些局促。花纭眼神示意他坐在李怀璟的正对面,他站在座位旁环顾一圈,感觉自己应该挨着盛誉,结果被人家往左边推,等花纭坐好才敢落座。 看他这副模样,李怀璟腹诽他之前那嚣狂劲又哪去了。此时李逍端上来新做的卤鸡,放在了李怀璟面前。 李逍以为鸡是李怀璟特地给他自己点的,所以并没有吩咐厨房将鸡肉分好。李怀璟瞥了一眼那道菜,继而用公筷撕下鸡翅,拽去了翅尖放进餐盘中推给了花纭,又扯下两只腿,让李逍分别送给了沈鹤亭跟盛誉。 李怀璟把最好的部位都分了出去,只留给自己鸡架子。 就算是皇亲国戚,在交战地想吃一口荤菜也是不易。花纭望着自己盘中的肉,道:“多谢燕王了。” 李怀璟无所谓地摆摆手,卷起袖子就抱着鸡肋啃。谁不知鸡肋食之无味,他却好像甘之如饴,往自己的碗中夹了两筷子青菜,配着馒头大口大口地吃。 他吃饭的时候,与寻常人家的少年无异,不讲究什么皇家礼仪宗室颜面,在世家出身的沈鹤亭面前,甚至像个只惦记赶紧吃完填饱肚子的侍从,连盛誉都比他更像矜贵的公子。 沈鹤亭还没动筷子,他略有些疑惑地望着李怀璟,印象里好像也有这么个人,吃饭的时候先挑解饱的垫胃口,咀嚼速度快得像饥肠辘辘的豺狗。 他应该在很早的时候就认识李怀璟了。 “你先把蔬菜汁喝了,”李怀璟眼睛还杵自己盘中的鸡肋骨上,话却是对沈鹤亭说的。 沈鹤亭瞥一眼自己跟前绿油油、还飘着几片没碾碎的菜叶的汁水,表情十分为难。 趁某人不注意,花纭把自己的杯子往沈鹤亭旁边推了推,示意他如果不愿意喝就给自己倒点。 “那是本王专门为掌印准备的,娘娘若是喜欢,让下人再做一份就好了,”李怀璟咬了一口鸡胸肉,跟个严肃夫子似的盯着要暗度陈仓的俩人。 被抓包了,花纭矜持地扯嘴角笑了笑:“这样啊,那还是……不用了。” 沈鹤亭无奈之下只好抿了一口蔬菜汁,还没咽下肚胃里就有酸水往上涌——芹菜味的,还放了折耳根跟香菜。李怀璟的大眼就在跟前盯着,他不好直接倒掉,只能强忍着恶心一口气都喝完了。 恶心得连口饭都吃不下去了。 沈鹤亭捏着筷子,嘴里都是折耳根的鱼腥味,憋得眼睛通红。最后实在忍不住,冲出去吐了个干净。回来的时候,脸色白的发紫。 花纭心疼地望了眼沈鹤亭,道:“未免太狠了。” “太医说了,这东西排毒,”李怀璟淡定得几乎泯灭人性,“以后本王会亲自盯着掌印,每日饭前都得喝。” “奴才何德何能……”沈鹤亭还想干呕。 李怀璟恨铁不成钢:“谁让您一失足成千古恨,本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花纭好奇:“这真能治那个?” 李怀璟肯定地点点头:“太医查了那边儿人的医书,确有此说法。” “燕王也是替掌印好,”花纭霎时变脸,清了清嗓子命令道,“以后哀家也会督促掌印喝蔬菜汁,一顿都不能忘。盛大人?” 沈鹤亭在桌底踹了盛誉一脚,让他赶紧回绝了太后。 谁料盛誉啃干净鸡骨头,朝小太后作了一揖:“微臣遵旨。” “你逃不掉的,”李怀璟用帕子擦干净嘴唇跟手指,道,“那东西本王尝过,难吃得不行,这世上不会有人乐意替你喝。自作自受吧,掌印大人!” 花纭哼笑一声,吃了一口青菜。 这顿饭除了沈鹤亭吃得都很放松,结束之后,李逍跟几个燕王军手忙脚乱地收拾完餐桌,铺上干净的桌布。 李怀璟便抱着一大摞信件、军报就往餐桌上一摊。他瞧那密密麻麻的字就上火,一改适才饭桌上的和蔼,有些疾言厉色地说。 “不到四个时辰,就有几十份军报往靖州府送,鄞都的、蓟南的、鞑剌边境线的、端州竺州的……本王一封都没看完,便又有信送进来!他花从文吃了火药桶子了,快把整个大瀚烧着了!”李怀璟的火气往上涌,他迫不及待地将捋好的信往沈鹤亭面前推,揉着酸涩的眼睛道,“本王跟李逍都给分好了,一个地界一摞。批折子您沈掌印是行家,依你之见,这到底怎么办?” 沈鹤亭愣了足足有大半晌,他的反应迟钝许多,精神不大好很恍惚。在他们两人的注视下,有气无力地拿起一摞军报。上面的字他看了很久,一张张地翻看过去,他脸上毫无波澜。 花纭拿过鄞都的最新战报,除去李怀玉的检讨,剩下的内容在花从文打到午门以后便千篇一律。那里有一道屏障,挡住了三大营的去处。 花纭瞥一眼沈鹤亭:锦衣卫与禁军加起来还不及三大营一半多,姚铎居然能坚持那么长时间,若说沈鹤亭毫无准备便让之迎战,实在过于神话了。 “怎么办?”沈鹤亭看密密麻麻的字又开始犯恶心,他嫌弃地把战报抛了出去,挠挠耳背深吸了口气,“那奴才便请娘娘跟殿下,看一出好戏吧。”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