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誉踹了卫缄一脚,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火折子,将一地的烟花统统点着了,引线噼里啪啦地向上,他扯着卫缄领子一路往隔壁院子奔。 卫缄被他扯得喉咙痛:“没到点呢,你点那么早干嘛?!” 盛誉背靠着木柱,仰头瞧着夜空中那点绮丽,道:“你是傻么?四爷那边都不讲话了,咱还不点火,愣着干嘛?” “说好了到子时才——”卫缄忽然闭嘴,他瞧见了犹如牡丹般圆润漂亮的烟花在空中绽放,虽美得转瞬即逝,但那一刻的闪耀,足够让人铭记良久。 盛誉无心与卫缄掰扯,璀璨的光影在他眸中此起彼伏,燃烧着年轻炽烈的心脏。北疆鼎盛的时候过年,大帅府都会在竺州连放三夜的烟花,在懵懂的十七岁,跟在姚铎身后的盛誉还不懂这收藏不住的灿烂有何意义。 在萧氏覆灭以后,盛誉便再也没见过烟花了。 每年的春节他都得在诏狱阴暗的审讯室,皮鞭沾凉水审问嘴硬的犯人。在万家欢庆的好日子里,他常是一身脏污血腥,好不容易熬到晨起轮值,鄞都的烟火也都销声匿迹了。 越大越留恋儿时的绚烂。 此刻的盛成蹊,多希望他的遇棠哥也在,两个人各自捧一杯八宝茶,穿上新换洗的衣服,干干净净地等烟花盛开、消散,便是能一起嗅嗅硫磺的味道,也算一同消去去岁的晦气。 最后一排烟火冲出地面,在夜空中绽开,变成一朵比辰星还要闪耀的山茶花,又像流星般散布天际,缓缓地泯灭在黑暗中。 花纭惊讶又惊喜地望,目光都被各型各色的烟火吸引了去,浑然不知此刻沈鹤亭无心旁物的灿烂,一心只在花纭身上。 烟火的明光下,花纭皎如明月般的脸庞似乎比以前更美了。 眉宇间透着少女的馨香,桃花般的眸子里裹挟着暗潮汹涌的情愫,圆润的鼻子饱含着青春的热烈,似乎连唇峰都浸有沈鹤亭熟悉的橙花味。 无论是少爷萧旻,还是掌印沈鹤亭,他们都是见过太多莺燕的人,可在那三千弱水中,花纭永远都是最特殊、最美丽的那个。 ——如日月含光,若鸾凤葳蕤。 沈鹤亭不惜用各种完美而华丽的词藻来描绘花纭,在他眼里,她就是这世上唯一值得依赖的神祇。 他对花纭的情,早就从兄长对妹妹的疼爱,变做了信徒对神明的炽爱。 她那般勇敢,又那般智慧。虽孑然一身,却不曾舍下对世间万物的爱意,她如同烈火一般地爱自己,也如同甘霖滋润着沈鹤亭贫瘠的心海。 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手与手背只隔了一指的宽度,已经能感受到彼此手腕处的温热。 沈鹤亭垂眸瞧着他们的手,无数次想向花纭那边凑得更近一些。 最后一箱烟火是银河形状的。 当沈鹤亭望见流光一般的火花从空中坠落,光耀的夜晚马上结束,他终于鼓起勇气问花纭: “小七,我可以牵牵你的手吗?” 花纭仍注视着烟花,浅浅地笑道:“不可以。” 沈鹤亭微怔,眼波婉转着说不清的委屈。嘴唇微微张开想说些什么,可见到花纭毫无波澜的神情,便也终究没说什么。他的手僵在那,进退两难。 最后一缕银河烟花坠落,夜空慢慢回归平静。清风吹散了烟,远处天鹭江的波涛声隐隐袭来。 他们依旧保持适才的距离,沈鹤亭该如何形容这般静谧。 小小的院落里,他们两个仿佛隔着好大一道天堑。 沈鹤亭不敢跨越,花纭也料定他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她回望沈鹤亭,尽力地将他的模样雕刻在心房。 北疆是交战地,如此多的烟花,定然要从别的地方往这里运。兵马道的运输记录,花纭也一条一条地核对过。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让这些烟花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梁府。 他应该早就想好,今年的除夕要两个人看烟花。花纭不傻,她看得出师哥的心意,心想倒是师哥太傻,自己说不要,就真的以为不要了。 “掌印大人,可没听说有谁的谎话能躲过你的眼睛,”花纭凑到沈鹤亭面前,眼睛极亮极亮,她笑得狡黠,小小的梨涡与虎牙似乎比挽肆堂的糕点还让甜人的心脏,“怎么到我这,就说什么信什么了?” 沈鹤亭一时没反应过来,可花纭的手已经轻轻地勾住了他的食指。 手指冻得有些凉,冰冰的感觉似电般从沈鹤亭的指尖流向他的心房。 刹那,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愣愣地瞧花纭的玉指,两手颤抖着,舍不得碰似的,把她的手护在手心里。捧到自己面前,他呼出热气,帮花纭温暖微凉的指尖。 眼睛似是被激动融化了一般,红豆一般大的泪珠儿啊,一颗接一颗地,落在沈鹤亭的手背上,透过手指的缝隙,沾染到花纭被凤仙染红的指甲上。 因为过于疼爱,因为过于依赖,沈鹤亭才觉得自卑,才觉得自己配不上花纭,才一一次地试图将她推开,又情难自禁地向她靠近。 沈鹤亭活得纠结啊,他原本那么果断,为给萧家昭雪多少苦多少难地闯过来了。起初他没有软肋,可就在知道花纭即将被花从文推出来当替嫁女的时候,他就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他一错再错,花纭不仅成为了他的软肋,还成为了他贪恋世间美好的温柔港湾。 其实,如果他不曾认识花纭,如果立秋之日进宫的是花镜,如果他狠狠心抛弃花纭——他此时或许已经捅破了这烂天烂地,已经颠覆了这腐臭的朝廷,已经用这条偷来的烂命献祭给萧氏的荣耀。 他以前没奢望过退路,他明白自己是要死的鬼。 但现在有了花纭,沈鹤亭控制不住、没日没夜地去想逃离这处囚笼。 他不过一簇在阴暗潮湿角落里出生的苔藓,只为赴死一般地活着。见到那如日月般的花纭,就不愿意再回到曾经的黑暗了。他疯狂地幻想与花纭一起逃出去,两个人,一间房,半亩地,过一生。 萧旻人性本恶,是花纭教会他如何去爱;沈鹤亭于仇恨中沉沦,依然是花纭带他走出痛苦血腥的漩涡。让本来垂首俯视废墟的沈鹤亭,会想抬头仰望星空,或者……等一簇烟火。 沈鹤亭如获珍宝地捧着花纭的手,长睫上挂着晶莹的小泪珠,委屈又可怜地喃喃道:“抓住了,可就不能松了。” “嗯,你也一样,”花纭笑道,“师哥啊,我是真的喜欢你呀。” 沈鹤亭抽抽鼻子,听到她说喜欢,顷刻间便溃不成军:“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离不开小七了……其实我不是不喜欢橙花,我那个时候,只是不想表现那么明显。 那些信,那些被相府扔了的家书,我其实都一封、一封地收了起来。我不敢看,我不敢回,我怕我越来越舍不得你,那就做不好沈鹤亭了……小七啊,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有在想你,每天、每时、每刻。” 花纭斜睨他,橙香与家书,那些承载她少时无限炽热情感的物件,一度是她没办法面对的过去。她以为她的师哥把他们的过往都忘了,听到这些,花纭心里,当真五味杂陈。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 沈鹤亭郑重地说:“我想告诉你,我们不是破镜重圆——我对你的感情,从未停歇。” 花纭本不想流泪的,此刻也忍不住眼角酸涩:“所幸为时不晚,师哥啊,所幸我没有放弃吧。” 月光斜斜地落在两个人的肩膀上,有情潺潺似水,冲出束缚他们多年的牢向外奔涌。 沈鹤亭不曾见花纭那多少个在陌生的相府里、在母亲无法瞑目的尸首前,在被嫡母用木板钉死的房间中,流着眼泪饿着肚子,又等不到回信的难过; 花纭也不曾见沈鹤亭那无数个在春秋刹逼仄的耳房里、在满是蛆虫满是嘶吼的诏狱中、在狭窄阴暗的司礼监角落里,空对故人的家书而不能回信的哀伤。 靖州一别六年,他们都不好过。衣衫褴褛,破碎不堪地讨生活。一个带着全族的仇恨,一个揣着对高墙外的自由的向往,用坚硬的干粮混着愁苦咽下。 总有该死的烟霞,在他们意图放手,想舍弃这份感情的时候,替彼此挽回。 两千个日夜,两百封家书,不曾落下。 “落不下的,我没有一封落下,”沈鹤亭解释道,“每旬日我都会找相府的下人,把小七的信捡出来。偶有时候会沾上不干净的污渍,我会一点点地清理掉,再带走,藏起来。” 若是月光能替人传一声挂念就好了,否则他们在那两千多个日夜里对着明月发出那么多声迫切的呼唤,不可能有一声,不会被听到。 还好,他们都没有被那两千多个夜晚的熬摧残。 花纭没放手,沈鹤亭也没有。 兜兜转转,他们又转回了原点。 在故园的土地上,执手相看泪眼,看了新年的烟花。 来日呀,便都是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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