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缓缓地打开,映入沈鹤亭眼帘的是花纭犹如天鹭江般深沉的眼睛。他从未在花纭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不禁问道:“怎么了?” 花纭侧眸瞥着沈鹤亭,他的凤眸澄澈得能沉进去。她顿时感觉心头一酸,心里本就苦涩,对上这双温柔得该死的眼睛,不由得更难受了。她别开目光,打量沈鹤亭捧在手心里的小煲:“枣泥羹太甜,晚上吃了怕是要长虫牙。” “我没放饴糖,”沈鹤亭把小煲往花纭那边凑凑,柔声道,“只有枣子的甜,不齁,我亲口尝过的。” 花纭双手交叠在胸前,倚着门框抬眼瞧沈鹤亭:“竺州那么大一个烂摊子摆在那,掌印大人倒有功夫在厨房剥枣泥?看来司礼监真是闲差事。” “娘娘既然这么说,”沈鹤亭的唇角往上抬了抬,眼眸似乎更加温软了,奔涌的暖意汩汩地涌向花纭,笑着调侃自己,“竺州军务那是宗亲皇戚、六部臣子该操心的事。奴才是奴才,伺候好主子才是应当责分的。” 花纭哼笑,玉指轻轻拎起煲边的勺柄,浅浅地舀了半勺:“哦——你对所有主子都这般?” “能做奴才主子的唯有太后娘娘,”沈鹤亭的语气忽然多了一股隐秘的骄傲,好似毒蟒慢慢将用身躯将圣地围起,虽仰望其中的神像,但极具占有欲地吐着蛇信子。 花纭借沈鹤亭的手捧小煲,尝了一口枣泥羹。确实不甜,应该还加了藕粉,吃起来还有股荷塘的清香味,夸赞道:“好吃,什么时候学的手艺?想起小时候你给我做的那些,倒像是被夺舍了。” “思念故园之时。”沈鹤亭端详那份枣泥羹,似是叹息道,“小时候爹总做给我吃,枣子小小一颗,爹能剥一整碗给我。奈何那年岁太混账,爹放下军务亲手给我做,我还嫌弃爹剥的枣有片皮割嗓子。” 花纭执勺柄的手顿住了。 “枣泥羹甜,哄孩子吃的。”沈鹤亭平静地笑着,“小七吃了,就莫要再气容复了。” “我气得不止是容复。”花纭一把扔了勺子,陶瓷相撞“咣当”地碎了适才的暖意,冷声道,“昨晚你和他,到底有没有……” “有,”沈鹤亭坦诚地说,他很平静,“华安告诉他,是我杀了弘治,也告诉了他,我就是萧旻。” 一刹那,两个人之间化开死一般的寂静。花纭不可置信地望着沈鹤亭,她摇摇头:“师哥你在说笑吧?他可是亲王,不仅知道了你原本是谁,还知道了是你杀了他父皇,你怎么还能留着他的命?!” 沈鹤亭眼前又浮现出廿七夜晚,李怀璟持刺刀穿透华安胸膛的画面。他应该清楚李怀璟是极其危险的人,也该清楚他日后必成心腹大患,但他现在还不能对李怀璟下手。 抛开别的,单论一点李怀璟随他单刀赴会,沈鹤亭的心中便生出一丝纵容。何况牵扯权力的友谊并不坚固,沈鹤亭也并非感情用事之人,他与李怀璟更多是各取所需的关系。他需要燕王的兵,在储君降生之前,还需借燕王的势对付花从文;李怀璟也需要司礼监的权,送自己入鄞都的太极殿。 而且他们彼此手中都有彼此的把柄,一旦关系破裂,必成两败俱伤,沈鹤亭与李怀璟都是聪明人,轻易不会碰对方的底线。 “这局棋还没结束,”沈鹤亭故作轻松地说,“燕王不能死。” 花纭将信将疑:“今日容复出现在竺州校场,会是她一人的主意吗?” “小七觉得呢?” “我只怕与他有关,”花纭咬了咬后槽牙,“容复这么一招,竺州的兵怕是要随蓟南道的姓了。端州瑞州的人瞧着,跟场笑话似的。” 沈鹤亭否认:“说到底蓟南与北疆中间隔着黄河,扯不到一起去。容复的手再长,也只能保住那几个废物而已。而且小七今日这一箭,端瑞二州的人不可能看不见太后的意志。且放心,明日简倦就要代我去与他们谈判,对他们来说归降是最好的选择,至少两州守备将不用像华安死的那般惨烈。” “你还是一如至往地自信,”花纭侧眸撇了沈鹤亭一眼,道,“明天我要和简倦一起去。既然都露了面,就不能再在这屋里当坐享其成的吉祥物了,我须得亲自去一趟端瑞二州。” 沈鹤亭微笑,道:“那便将盛誉留下。父亲去世后,北疆四分五裂的,人心也不似从前干净,我不能亲自陪你,得留双眼睛。” “你要去哪?”花纭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沈鹤亭将枣泥羹放在窗台上,从怀里取出一封帛书递给花纭。上面是鞑剌字样,她认得一点鞑剌话,意思是说春节将至,王君想在天鹭江畔与大瀚和谈。 “两个时辰前刚送到靖州府的,”沈鹤亭说,“竺州收复打了场闪电战,胡哈拿怕四州联合向北。前有北四州后有秦王,鞑剌必然吃不消的。加上我在鞑剌王庭的暗桩也递出了消息说,鞑剌诸臣反对胡哈拿继续南下,他坚持不下才向我们低头的。我虽不信胡哈拿本心愿意停战,但这是他的亲笔信,所以我明天还是要亲自去一趟天鹭江。” 不管最终成与不成,沈鹤亭作为督军,都躲不开明天这场虎狼之宴。 “可是我不想你去,”花纭牵着沈鹤亭的袖口,眼底不禁酸涩起来,“师哥与胡哈拿交过手,他潜心研究萧大帅那么多年,恐怕早就……我知道你终究是要去的,我改变不了,但……” 花纭顿住了。 倘若她只是太后,会欢天喜地地送沈鹤亭离开,开战以来大瀚一直处于被动之势,好不容易熬到了年关,援兵、补给都添补上了,终于等到了蛮夷低头的时刻,一定给新年开了个好头。 可花纭不仅是太后,她与沈鹤亭还是青梅竹马——师哥是她在世间最后一位亲人了。 一张帛书,她猜不透其中藏着多少外虏内奸的阴谋诡计。沈鹤亭一旦离开靖州府,是王朝使臣还是奸人囊中物,花纭不敢想。 何况,竺州萧氏都笼罩在一个诅咒之下—— “百年萧氏,无一人可跨过天鹭江。” 萧元英生前封狼居胥,一度将大瀚版图扩张到天鹭江之北的天鹭山口,他确实是萧氏发迹以来第一个跨越天鹭江的将军——但他的终局,比萧氏任何一位先祖都要凄惨。 而且萧元英的其他子孙也应承了那句诅咒:沈鹤亭的大哥萧权与父共焚,二哥萧堂与三哥萧廷于天鹭江溺亡,一众姊妹加上萧氏旁系,果真无一人跨过天鹭江。 那养育北四州的母亲河,却是她最骄傲的孩子的坟冢。滔滔江水不绝,到底淹没了他多少手足至亲。 胡哈拿将谈判之地选在天鹭江,花纭与沈鹤亭都不会不明白这并非巧合。 花纭原是不信诅咒的。 但那是沈鹤亭。 “师哥,”花纭嗓子发干,她迎着月光望向沈鹤亭,“不要跨过那条江。” 沈鹤亭释然地笑了,他像小时候那样摸摸花纭的额头,可掌心的温度比十五岁时多了许多贪婪与奢望。一贯笑里藏刀的凤眸此刻荡漾着掩盖不了的柔情,他望着花纭,犹如醉酒的诗仙遥望当空高悬的明月,那般地眷恋。 倘若他只是沈鹤亭,或许他就没有勇气离开靖州、再向北了。他会藏在“沈鹤亭”的套子里,一辈子不去面对天鹭江,在那句诅咒面前,做一辈子逃兵。 但现在,他身后有花纭,有他为他们搭建的离开皇宫的天梯,所以胡哈拿之约他必须去——没有退路的。 “爹跨过去了,我也能。”沈鹤亭扬起头,朝花纭轻松地笑笑,“我们萧家人,没有逃兵。” 花纭垂下了头,一颗泪不知不觉地滴落。她绕到沈鹤亭身后,将窗台上的枣泥羹捧在怀里,用勺子环着碗的内壁,因为不舍得、一点点地蹭枣泥吃。 两人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故而看不见彼此眼底流淌的液体。 花纭的身形隐匿在黑暗中,唯有一双眼睛极其明亮:“明日你带多少兵走?” 沈鹤亭答:“所有紫甲卫,共八十八人。” “我现在就写懿旨,让李怀璟领兵随师哥同去。” “两军和谈,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沈鹤亭眸中古井无波,“我已与燕王说好,他与燕王军会留守靖州,以备南边生乱。北疆百废待兴, 而且收编竺州军许多事宜,还得他来打理,抽不出时间保护我一个人。小七便放心罢,一句诅咒而已,我本不信鬼佛神祇,这含着诡异虚幻的咒语,自然也找不上我。莫要再担心还没发生的事,今晚月色正美,我们还是顾一顾当下吧。” 沈鹤亭望向四方天空中央的明月,花纭顺着他的目光,扬起了头。 墨蓝色的天空流淌着银河,众星璀璨却没办法夺走明月的光辉。宁静的夜中,光影浸着浪漫的情愫,润物细无声地揉进他们的心尖。 腊月廿九日,花纭便又要与好不容易再见面的沈鹤亭别离。 “师哥,我多希望今晚就是除夕,”花纭望着那轮月亮,眼泪无声地向下滑,“那样我们在一起着,来年便都是团圆的好日子了。” “是年历循规蹈矩,非要后天是三十儿,”沈鹤亭的右手背过身,端详花纭的侧颜,似是不经意地说,“可过年的不是年历,是我们呀。只要小七与我同在故乡,同望一轮月,同饮一盅羹,廿八就是除夕夜,廿九便是新的一年。” 话音刚落,自不远处,炸开一团绚烂绮丽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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