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纭冷静得近乎严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鹤亭无奈而绝望地摇头,他想起华安在遗书中与信件里提到的花从文的种种罪证,就觉得看不见光亮:“死局——这是死局——破不了的。” 花纭握住沈鹤亭的肩膀,支撑他不像下倒:“何出此言?你在竺州到底见到了什么?是不是华安跟你说什么了?你说话啊师哥!” 沈鹤亭双腿发软,他后脑抵着木柱,瞧着天边的月,冷清的光洒在他脸上,衬得泪更如冰晶似的寒凉。他该怎么回答,一边是血亲、名誉;一边是自己,他怎么能跟太后的荣耀相提并论呢。 花纭见他躲避,便已经猜到了大半:“华安的主子,是花从文?” “花七我不能啊,”沈鹤亭的嗓音沙哑,他扬起头,喉结上下颤抖滑动,呼吸急促道,“你姓花是花太后,花从文若因罪下狱你必受连累,何况……” “何况他是我爹,”花纭苦笑,“你是想说这个吧。” 沈鹤亭捂住耳朵,无望地蹲下去,他默认了。 花纭也撩起外袍蹲在他面前,双手扶着沈鹤亭的手臂,清醒地说:“师哥你要明白,这世上并非所有的父亲对待子女都像萧大帅对你那般好。花从文于我,就是一个心机深沉,极度冷漠,不配做父亲的人。母亲病逝,他一面不露;为了让花镜逃离坤宁宫变,他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令我替嫁。花从文不要我了,我自然也不认他。 “所以师哥你如果掌握足够的证据,有足够的底气去扳倒花从文的时候,请不要考虑我与他那点微不足道的父女之情。若受其所累,那也是我作为花太后应得的。”花纭拨开沈鹤亭额前散落的几缕白发,话锋一转,道,“刚开始进宫的时候,我处处怕的很,连走路小心翼翼的;后来我不怕了,因为我有师哥作后盾。没想到现在竟换做师哥说害怕、说要放弃了。师哥,你原本姓萧,叫萧旻。” 沈鹤亭抬眸望着花纭。 杀伐果断是萧旻,犹豫脆弱是沈鹤亭。 没想到醉了,也没办法果断一些。 沈鹤亭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眼底的泪液仿佛一汪深海凝望花纭:“小七,告诉我答案吧。” “我想让你做回曾经的自己,”花纭攥住沈鹤亭的大手,小手掌两只手都包裹不住,却有好大的力量去激励沈鹤亭,“不想你因为我,偏离原来的航线。 “这世上总有大义比情爱更重要。我何德何能,让师哥在我与萧氏之间两难。萧府枉死的四百亡魂,在天鹭江沉没的五万萧家军,还有因此遭受诋毁的萧氏先祖,这桩桩件件,哪样不比我更值得师哥为此努力? “我也想逃,离开皇宫离开鄞都。但我不能,我答应了李顽要还她一个真相,要真相昭雪,要世行公道。我不会因为贪恋师哥的疼爱而停下脚步,同样的,我也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放弃多年夙愿。 “我愿意成为你的铠甲,也愿意成为你的刀戟。以前是师哥保护我,现在换做我保护师哥,好不好?” 沈鹤亭的下巴抵在交叠的手臂上,水汪汪的凤眸钦羡地欣赏她。花纭小他六岁,可看这世间比他都通透。 沈鹤亭纠结了那么久,原来在花纭心中——轻于鸿毛。 “为什么?”沈鹤亭不解地问,“你观世事人情如洞中窥明光,而我孜孜不倦地求一个方向,依旧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小七,现在尚可有你,我不至于迷失自我,可若你不在,我又当如何冲出囚困我的牢笼?” 花纭的眼睛极其明亮,迸发着蓬勃年轻的力量,她紧紧握住沈鹤亭的手,笃定道:“初心。” 沈鹤亭眼里地光暗了一下。 花纭抓住了他眼神的微妙变化,对他说:“师哥,你还记得当初进宫时,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吗?” 十七岁的沈鹤亭满身疮痍,跟着矮小的沈冰泉进宫,只要余光瞟见附近有人,便深深地低下头,生怕谁认出他来。 萧旻不惜割头换面改名换姓,穿上沈鹤亭的外皮,心甘情愿从高高在上的豪门世家子,俯首沦为下等的奴才。 若没有那场灾难,他会随父兄从戎,驰骏马纵横北疆,一辈子坦坦荡荡,一辈子自由自在。 可沈鹤亭一朝白头,断了所有跟萧旻的联系。 因为他心里念着萧氏,念着萧元英,念着父亲去世时他心里那份后悔与愧疚。 乱花渐欲迷人眼,当他一步步走上权力的巅峰,当年那个明媚的少年,不知从何时变成了阴狠的奸臣。 他原本只想让萧氏四百亡魂瞑目,让自己从那份仇恨中解脱,可又贪恋巅峰之处的风景:一面弑君扶持新帝,一面追杀背叛萧元英的叛徒,白骨越累越高,他再想抽身,却已经洗不干净了。 “逃避没有用的师哥,”花纭抹去沈鹤亭未干的泪痕,眼睛像极了盛放的桃花。 沈鹤亭望着那双曾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安抚他的眼睛,突然明白原来情不是负累,更是他的盾甲。 花纭自然是明白沈鹤亭的。她想大抵是因为他们是竹马青梅,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花纭半开玩笑地说:“师哥以后可不要再说半途而废的话了。尘埃终有落地的一日,我们一起等。而且就算你什么都忘了,我也会替你记得回家的路。” “小七这是挖苦我呢,我只是少白头,又不是老得吃仨忘俩。怎么会不记得事呢?”沈鹤亭抽抽鼻子,泛着酒晕的脸愈发绯红。 她确信沈鹤亭心里也有她,只是残暴的现实在他们之间割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沈鹤亭不愿明说,花纭也不会强求。她像小时候师哥安慰她一样摸摸沈鹤亭的头,他给点阳光就灿烂,正歪着脑瓜儿让花纭摸。 啪地一下,花纭用关节敲了一下沈鹤亭的鼻梁子,马上给他敲清醒了,茫然无措地瞧着花纭:“我这是做错什么了吗?” “何止是错?错的离谱!”花纭站起来,语气调转直下冷的像冬日的天鹭江硬邦邦的,“我刚才是瞧你心情不佳,说好话哄哄。现在一码归一码,你不留个信儿自顾自地留在大帅府,还喝个大醉地回来,这笔账你得跟我算清楚了!” 沈鹤亭蜷起两腿,呢喃道:“我错了。” 花纭瞧他这模样,就知道还梗着股劲儿呢,自然,她这边可不会轻易被糊弄过去。得立个规矩,别回来纵容惯了,清醒的时候低眉顺耳,一有不爽就借着酒劲儿闹腾。 她一板一眼地问:“错哪了?” “错在……”沈鹤亭的眼珠溜溜地转,“我不该撇下小七一个人喝酒。” 花纭神色缓和一分,继续道:“然后呢?” 沈鹤亭眨眨眼,轻叹一口气:“不该说那些胡话。” “有些事,你本该想都不能想,”花纭意味深长地瞪了沈鹤亭一眼,“我原谅你了!起来吧。” “哦,”沈鹤亭拍拍屁股上的尘灰,眼睛一直瞅着花纭,试探地伸出一只脚,见她不抗拒,就大大方方地站到了花纭身边。 她不经意地勾唇笑了笑,速而严肃起来:“臭死了,还快去把这身血腥跟脏雪洗干净?小心今晚连地铺都没的打。” 花纭拂袖而去,她明白沈鹤亭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得留他自己好好想清楚。 她没关房门,透过缝隙发现沈鹤亭还停在原地发愣,不由得叹了口气。拾起缝一半的披风,就着两盏油灯的光,一针一线地缝下她所有的惦念。 花纭不敢睡,不停地给自己灌酽茶。眼睛瞪得发红流泪都不敢合眼,她想趁早给沈鹤亭做件披风,日后上战场能穿着自己亲手做的披风上阵。 奈何还是太困,缝到大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睡得极沉,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烂漫的杏花。 忽然她听见一声透着杏花香的埋怨:“师哥!你怎么又往我的杏仁羹里加盐!” 花纭好奇,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杏花树下铺了一张席子,幼年的自己与少年时代的萧旻面对面跪坐。 小花七怒气冲冲地指着杏仁羹,舀了一大勺非要填萧旻嘴里。萧旻嬉皮笑脸的,还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瞅着小花七,他俩身高悬殊,小花七才到他腰眼,他挑衅似的说:“你有本事够着我啊!” 气得小花七一手举着杏仁羹,一手抓住萧旻的腰带,跟个不服天地的二踢脚一样腾地一下往他身上蹿。 说时迟那时快,在小花七跳上来的时候,萧旻的手臂就托住她的臀部,防止她打滑摔下去。 十几岁的萧旻虽不及弱冠后的沈鹤亭一般高大,但跟寻常男子比健硕伟岸不少,小花七要是从半截摔下去,很有可能得受伤。 小花七自然而然地被师哥抱在怀里,捏着耳朵往他嘴里填特别咸的“甜点”,弄得萧旻哭笑不得,可手上依然稳稳当当地把她护在怀里。 旧事犹如镜花水月,花纭在另一头瞧着,不禁感慨那时候的自己就知道仗着师哥的爱护为所欲为。 萧旻与小花七可以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打闹,可沈鹤亭与花纭只能在无人处小心翼翼地依偎。 但花纭不会羡慕,她没那么怀念过去,更不会沉沦于过去,她甚至庆幸萧旻成为了沈鹤亭。 两小无猜的情谊不过是锦上添花,让花纭真正热爱心生欢喜的,永远是沈鹤亭对她独一份的爱护,与彼此在无数个难言夜晚的牵挂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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