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纭默然不语,扶窗拾针刺绣。 笨拙的手法让她连一朵简单的小花都绣不好,凌乱的线拧在一起,绣了一天把花绣成个疙瘩,要离近盯得好仔细才依稀看出来分了五瓣。 针刺进棉布,花纭一不留神,又刺伤了手指。血晕过棉布,从背面透到了前面。 疼,但更麻木。 花纭怔怔地瞧红色从一个点晕染成一大片,漫过不具形态的花朵,变成好大一片污渍。好似满地的尸首流出来的血液,汇成一滩血泊,一脚踩上去,便一辈子洗不干净。 花纭恐惧地将棉布扯下来摁进冷水中,她抬起头望向南边,那是竺州的方向。 沈鹤亭离开以前就在这间屋子“易容”,她亲眼见他用一笔一画地把“沈鹤亭”变回了“萧旻”。当她站在沈鹤亭身后,望向镜中久别重逢的故人,眼泪就好似断了线的珍珠,匆匆地往下掉。 萧氏湮灭六年,世上无人记得萧旻。 师哥今晚就要用他原本的样貌,去他原本的家乡竺州,赴一场故人准备的鸿门宴。 竺州守备大将华安,曾是大帅府亲兵统领、萧元英最为亲近的旧部。萧氏陨落以后,他非但没有受到连累,反而官升至竺州守备大将,成一方诸侯。 华安是叛徒。 萧氏灭门,他因此得利,加之现在靖州陷入危难,也是他带头唆使端州瑞州的守备军紧闭城门不出兵。 华安早就上了萧旻的刺杀名单。 沈鹤亭用萧旻的模样走进竺州,只等在图穷匕见之时与华安清算旧账,血债血偿、加倍奉还。 不知曾经背叛过的旧友遗孤手提屠刀站在自己面前,华安会作何感想? 沈鹤亭精心筹谋、整装待发,就为了今晚搅得华安生辰宴难以为继,灭门以后他不好过,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好过。 但花纭揪心,因为沈鹤亭这一去,是赌命的局。 坤宁宫变,他敢肆无忌惮地闯进皇后寝宫斩杀景熙帝,是禁军给他的底气。三万龙虎营一夜化为灰烬,杀景熙帝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可今日不同。 沈鹤亭连带李怀璟往竺州去,那是真真正正的“单刀赴会”。 其实他先前跟李怀璟说的万无一失都是骗人的,上华安寿辰宴才是沈鹤亭夺回端瑞竺三州的第一步。 成则将宴上的宾客都斩于刀下,败则一行五人一去不回。 沈鹤亭武功确实不错,但花纭怕的是华安的兵——竺州守备军与将上下一心,沈鹤亭走入其中无异于羊入狼口。 即便有亲王在手,华安那背叛旧主毫无底线的人,怎么会在乎所谓的君臣之礼? 死里求生的局,该怎么破? “小七说错了,华安不是狼,而我才是吞没华安的蟒。” 临行前沈鹤亭如是说。他势在必得——或许应该说是萧旻势在必得。 花纭明知如此,可还是没说一句阻拦的话。 沈鹤亭既已用萧旻的脸示人,那就是清算萧氏与华安的旧恩怨。纵花纭在沈鹤亭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那也不能拦,不能插手——那份仇恨不止是萧旻一人的恨,还有萧氏上下四百族人的恨。 花纭不能替萧旻原谅,更没资格替萧氏四百亡魂原谅。 她尊重沈鹤亭的选择。 “一路平安,师哥。” 她看见竺州挂起了红绸灯笼,红艳艳金灿灿的光芒从南到北蔓延,最后在靖州被绝望的战火所淹没。 花纭手捧着为他裁的布料,这是她从鄞都带来的棉布,柔软、细腻,还是师哥喜欢的绛紫色。她在路上跟盛誉学了怎么用针线,想着给师哥亲手做一件披风。 困意上头,她不肯合眼。她怕自己再睁眼听见不好的消息,怕一觉醒来会恨为何不就此瞑目。 花纭转过头睨向墙上神龛里被人砍断臂的菩萨像,恳求地喃喃道:“求您……一定让他安然无恙地回家……” — 竺州城外,紫甲卫留守,华安只允许李怀璟与其四位“亲卫”进城。 一路静悄悄,街两边的红灯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不像是祝寿的灯,反倒犹如鬼门关的引路灯。 李怀璟驾马在前,沈鹤亭在后随行。他们在竺州府前停下,已经能听见酒席上推杯换盏的声音。李怀璟把贺礼交给华府的管家,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根银簪子而已,还是自己用剩下不喜欢的。礼虽薄但架不住送礼的人“派头”大,打李怀璟进竺州城的门,云游少年那股不羁的劲儿就荡然无存,杏眸一垂,肩膀一立,端起了矜贵冷漠的亲王架子,看人都拿斜眼瞧。 沈鹤亭在他身后边跟着,心里就一句评价——真装。 竺州府管家留着一缕山羊须,手里还拿着一把小竹扇,说话的时候摇头晃脑的。即便他跟李怀璟说话,一张嘴也是股小人得志的味儿:“燕王诶,小的得让人搜搜您的侍卫,可不准携凶器上殿。” 沈鹤亭与他们几个,腰间都佩了一把刀,明晃晃地晾在那。听见管家这么说,四个人也没缴刀的意思。心照不宣地冷眼端详管家。 双方僵持不下。 瞧这你跟我不熟我看你不顺眼的架势,李怀璟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这叫打点好了?得,沈鹤亭撺掇自个儿来,就是抓垫背的。 沈鹤亭感受到李怀璟质问的目光,便从管家身上移开眼,乖巧地朝燕王微笑。此时无声胜有声——殿下来都来了,自求多福吧。 几个家丁就要往沈鹤亭身上摸,李怀璟抬起左臂,在管家的手碰到沈鹤亭前的一瞬间,抵住了他的手腕,用一种玩笑但不失威严的语气说:“本王的人,你也敢搜身?” 沈鹤亭乜视管家,那眼神快把竺州府的人冻伤了。 管家咽了口唾沫,艰难道:“可将军有令,今日席上的各位客人,都不能带刀入席。” “华将军的名单上并无燕王殿下,”沈鹤亭陈述道,“我等不算华将军的客人。既如此,便可带刀入席。” 管家彻底犯了难。 “清楚否?”李怀璟打趣道,冷哼一声甩开管家往前走。 踏着红毯往前厅去,离老远就听见笙乐音与谈笑声。沈鹤亭凤眸阴沉,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厅中央的位置。隐约能见穿戴华贵的男人正举着酒盏,跟席下的客相互寒暄。 同在北疆,靖州军将都没法子温饱,五十里之外的竺州却歌舞升平。背叛父亲的罪徒在族人尸骨与家园废墟之上饮酒宴客,恬不知耻地享受偷来的富贵与寿命。 沈鹤亭低着头眉压眼,源自原始灵魂中的阴戾暗流涌动。 幸好李怀璟笑意盎然地走在前,挡住了沈鹤亭见鬼似的神情,否则没人敢放他入席。 “呦,都在啊。” 李怀璟上前厅之后,嬉皮笑脸地说道。 厅内的气氛陡然将至冰点,被举起来的酒杯停在半空,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黑压压的五人。 盛誉默不作声地转身,将前厅的门关上,悄悄从袖中取出一根细铁丝,三两下把门锁死。 高坐上位的便是华安,他蓄起了长须,已过不惑之年的将军头发倒是乌黑油亮,连根白发都没有。他见到李怀璟时原本是笑着的,可余光碰到一束极其阴冷的目光,他冷得心一颤,马上恐惧与心虚感扑面而来,华安上扬的唇角僵住了。 耳边登时响起故人铮铮有声的质问—— “本王待你不薄,为何要出卖本王?华安你良心何在,道义何在,忠义何在?!” 瞳仁微向右偏,看到了那张跟萧元英极其相似的脸。父子俩唯一不同的是萧四公子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杀伐狠厉的血腥味,打量人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露出讽刺玩味的笑意。 六年过去,萧旻如期而至,依然是这般可怖的表情。犹如暗夜的罗刹,仇恨露出骇人的獠牙,屠刀悬在华安心头,时刻准备落下。 “咣当!” 华安的酒杯掉在地上,醇香的酒汁滚落,金盏甩向台阶下,骨碌碌地滚到萧旻脚边。他垂下身子想去捡,可酒盏跑得太远,几乎从人世间滚去了忘川边。 沈鹤亭低头看只酒杯,杯口还留了一滴紫色的葡萄酒,不禁忆起萧元英生前,是最爱喝西域葡萄酒的。这酒稀罕,即便是父亲也没有几瓶,但他每次品酒,都会叫上华安。 沈鹤亭踩住那只酒盏,抬头凝视华安。他眼神示意华安想他脚下看,同时又露出很标志性的笑容。 脚下渐渐用力,足金的酒杯缓缓被压平,好似那些叛徒啊,被正义者行菹醢刑。 华安惊吓出一身冷汗。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当年大火之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萧旻,会在出现在自己的寿宴上。他瘫进椅中,喃喃地呼唤道:“萧……萧……” 而夹在两人中间的李怀璟不明所以,还抻脖子侧耳听华安说的什么:“笑?笑什么?”得转过头问问沈鹤亭。 就在李怀璟回头的刹那,沈鹤亭瞬时收起属于萧旻的笑容,平静地对他说:“大抵是华将军见殿下亲临寿宴,心里高兴,想让诸位宾客与之一同大笑,共享君臣相和之谊。” “这样啊,”李怀璟通透地点点头,面向华安与一众将军——大笑! 高堂回荡着李怀璟的声音,而且只有他一个人笑,静得出奇的地方久久荡着男人的笑声,只教人脊背发凉。 加之沈鹤亭与一众萧家军旧部意味深长的微笑,华安只觉这场噩梦快点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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