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没人,花纭往外一看,竟是一片灿烂而辉煌的颜色。 犹如炽烈的火,又似骄阳的烈焰,风吹浮光跃动,巨大画布上面的颜料开始翻滚。 花纭顿悟——这画面,像极了北疆的火烧云! “舅舅……我抖不动了……” “坚持坚持,待会我去御膳房给你拿酥糖吃。” 花纭怔怔地走出坤宁宫,眼前的景象直接让她傻了眼:一张十丈长的画布被展开,十多个人在两边撑着面料,绯红的霞色泼上去,那绮丽的光辉,她幼时只在靖州的老颜料店见过。 阳光映着李怀璟的笑容,少年郎的眼睛亮得能照亮亘古长夜。他远远地望向花纭,兴奋地说:“娘娘,臣剪下了火烧云,带给您瞧瞧!” 他答应过花纭,要把北疆的火烧云带到鄞都。 于是他真的八百里加急,片刻不敢休息地连夜北上,用靖州特产的粗布与颜料,亲手画了一副火烧云图。又八百里加急,赶在国丧后第一次上朝之前,把云图带回鄞都呈到花纭面前。 花纭走到云图旁边,触摸它非常有分量的手感,透过从靖州来的云图,她已经感受到了北疆草原的心跳与故乡的脉搏。 她怎么敢相信呢? 花纭真的没想道李怀璟会把一句玩笑似的承诺放在心上,更没想到他居然会为了自己这才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横跨半座江山。 花纭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赤|裸、如此汹涌的被人偏爱的感觉,她的心砰砰乱跳,连带两颊都呈现出火烧云的颜色。 花纭发自内心地笑了:“哀家……多谢燕王殿下。” 李怀璟揉揉后脑勺,与几个小太监一起叠好了云图。 恭恭敬敬地递给紫阳,又回到了台阶下,牵起了李璞的手:“娘娘不必言谢,这都是臣应该做的。臣听闻娘娘想让小璞进宫,臣想宫里条件总比宫外好,小璞也好稳住心读书。 “但小璞不比寻常孩子,可能要给娘娘添许多麻烦。娘娘并非俗女子,金银首饰送过来就是词不达意,臣便献一幅云图,以讨娘娘一笑。现在看,臣送对了。” 花纭心里化开一团柔软。她走下台阶,摸摸李璞的头,对李怀璟说:“那最近一段时间,就让小璞住在坤宁宫吧。” 李怀璟作揖谢道:“臣多谢娘娘。” 紫阳过来牵李璞,连他的夫子一起安顿好。 花纭揣着手,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再次遇见李怀璟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李怀璟。 李怀璟看得出她青涩的欲言又止,他说:“臣一会还去藏书阁修北疆纪事,想请娘娘与臣同去,帮忙看看有无缺漏错误,不知娘娘有没有时间?” “有的!”花纭马上又收起自己的激动,故作淡定,“毕竟是修书的大事,万一有什么缺漏也是对读者不负责。哀家现下正好空闲,可以跟殿下去藏书阁。” 花纭换上便装,与李怀璟一起宫里的藏书阁。 这里一共有四层书架,上面满满都是各类书卷,有农技、史书、文章集锦……花纭看的眼花缭乱。在文书区还有一群在包扎清点的小黄门,正低头忙碌。 李怀璟引花纭在向阳靠窗的位置坐下,他亲自给花纭沏好桂花茶,指指身后的书架:“这些都是关于北疆的典籍,臣希望娘娘看了能解一点思乡之苦。臣先去准备材料,就先失陪了。” 花纭点头:“殿下请去吧,哀家自己在这看看书就好。” 李怀璟悄然退下。 花纭看他走远,走到书架旁看那些关于北疆的著作。 有的记录了许多上古传说,有的为异族首领做传,还有的整合了各朝皇帝在北疆实行的政策……琳琅满目,但花纭最感兴趣的还是,压在一堆落灰书籍中的萧氏族史。 关于萧旻的谜团,花纭会在其中找到解答。 花纭跳过萧家诸神闪耀一般的祖上历史,直接从萧元英受封定北王开始读。 参考丞相花从文的建议,弘治帝封萧元英为王,乃大瀚建朝以来首位异姓封王者。 萧元英进京受封,十日后返回北疆。 萧元英重新整顿了北疆四州的各方军备力量,修改各县各州的军队番号,清理掉老弱病残重新募兵,而且派了一大批萧家亲卫作为他们的新统领。 一时间四州各军几乎焕发重生,边境线呈现久违的安宁。 就在萧元英大刀阔斧地改编四州军以后,不出一个月,弘治帝巡游北疆。 而辉煌的萧氏族史在这里戛然而止,高‖‖潮与结局几乎完全割裂,著作者仅用一句话就给这彪炳史册的百年家族做了一个非常草率的结局—— “……弘治十年秋,萧府火起,萧公与其子孙家眷皆葬身火海,无人生还。相请追封,帝拒之。” 不过短短几十字,让花纭的心颤得几欲窒息。 ——皆葬身火海。 ——无人生还。 ——帝拒之。 她回忆起萧伯伯与萧家的各位长辈,他们那么和蔼那么善良。 萧伯伯与萧大哥从战场回来,总会带一些新鲜玩意送给自己跟师哥,花纭甚至还用过师哥长嫂亲手绣的帕子,二嫂与大姐还教过自己打马球…… 可他们都不在了。 花纭心绞痛,她疼得无法站直身体,手已经捧不住书卷,背靠着书架只能蹲下去。 即便自己不是萧家人,都觉得极度地刺痛。 那师哥呢? 他亲眼目睹家破人亡,亲身经历那山崩地裂的悲伤。 在自己刚离开的时候,他一个人去面对灭门之祸。不会回头的小青梅,不再回家的手足至亲,从不罢休的追杀……师哥的十六岁,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花纭咬着自己的虎口,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想起六年前离开的场景,她透过纱帘看见师哥在车后奔跑,他拨开茂密的青草,竭力地追赶花纭的马车。 花纭还没学会怎么告别,她窝在车里,甚至都没与师哥挥手。她就看着师哥一点点地变小、模糊,最后隐藏在北疆的草原中。 风将马车的铃声带向远方。 也许花纭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日师哥抱着她送的橙子香,一直追到了体力耗尽的那一刻。 被抛弃的少年躺在草原上,眼泪犹如奔涌的长江水,他绝望又懊悔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 少女的英雄在那个繁星璀璨的夜晚,平静又温和地死去。 花纭将萧氏族史放回书架,她用手帕擦干净眼泪,失魂落魄地走出藏书阁。 她彻底明白了沈鹤亭的犹豫。 那是吞噬他父母手足的大火,是毁灭他人生的恶魔。 紫阳搀扶花纭回到坤宁宫,却没有问她为何流泪。 而此时藏书阁内,李怀璟端着两捆书卷,刚要跟花纭说他找到了好东西,却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空无一人,只剩几张宣纸,被风吹得寥落。 — 夜半,沈鹤亭骑马刚刚拐进家门口的小巷,就看见“靖州”被栓在那颗枯死的槐树,正低头啃砖缝里的青草。 他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歪着头打量那匹白马。 他貌似来了兴致,凤眸亮晶晶的。趁月色从包裹里拿出一只又红又亮的苹果扔给靖州,白马赶紧衔着苹果,兴奋地跺前蹄四处炫耀,气得沈鹤亭的沉影哼哧哼哧得甩头。 沈鹤亭在沉影头上掴了一掌,又把最后一个苹果喂给了靖州。 “师哥。” 沈鹤亭闻声回头,只见花纭摘下了兜帽,眼里有泪。 之前的误解在此刻悄无声息地化解,花纭鼻头酸涩,低头用手背抹去了那湿润。 沈鹤亭赶紧摸摸身上,怀里帕子上还有几滴白日那不要命的贱畜的脏血。 他懊恼不已,弃了帕子还想找别的。手忙脚乱地翻一通,最后只好又掏出那只帕子,折好,挑没有血的地方露给花纭。 他愧疚极了,低着头不敢看花纭。 花纭没结果那只手帕,反而走到沈鹤亭面前,用双手托着他的脸颊,拇指摩挲他刚冒出茬儿的胡青,眼睛深深地凝望她那垂头丧气的师哥:“当初为何不回复我给你写的家书?” 她原本对沈鹤亭,一直有怨言。 那些石沉大海,又浸透花纭豆蔻年华的眼泪的家书,沈鹤亭的视而不见,在花纭心中那是难以原谅的过错。 她怨憎沈鹤亭的沉默——从她来到鄞都后,封封送给师哥的家书没有回音。 但此刻花纭不怨了。 她无法想象沈鹤亭是怎么挺过这几年,虽然没有回音,但近段时间的相处,她确定自己在沈鹤亭心里还有一席之地。 “我……”沈鹤亭的眼尾难过地垂下来,眼泪断线珍珠似的淌进花纭掌心,他低敛目光,沉吟半晌,万分难过地答,“不知道该怎么回信。” “骗我,”花纭模仿坤宁兵变那日沈鹤亭冰凉的语气,“因为萧旻死了,你是沈鹤亭。” 所以你不会回复萧旻的信件。 “不是的,小七……”沈鹤亭犹豫地否定,“你不要这样说。” 花纭闭上眼拢住自己眸中温热的液体,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只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来鄞都。倘若当初留在靖州,大帅府起火的时候,师哥就不是一个人了。” 沈鹤亭愣住,他赶紧摇头:“不是的小七,萧府起火跟你没关系,你不必自恨,莫要再哭了小七……我真的,见不得你哭啊……” “师哥你是不是还恨我,”花纭嘴唇抽动,声音颤抖,“恨我当初一走了之,独独把你留在靖州?” 沈鹤亭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替她擦眼泪,结果越擦越多,他低头望着花纭,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小七,师哥不恨你。师哥怎么会恨你呢?你可是我留在鄞都……唯一的念想……” 他终于亲口承认了他就是萧旻,是花纭的师哥。 残缺的灵魂与破碎的肉‖体,沈鹤亭独自在鄞都的黑夜挣扎,没当濒临死亡的时候,拯救他的都是那一罐橙子香。 只要想到小七也在鄞都,只要想到他们看的都是同一轮月亮,沈鹤亭就生出一股活下去的勇气——他要活到两人再相见的那一天,至少能看着小七过上比小时候更好的日子。 沈鹤亭还是将她揽进了怀里。 花纭终于压制不住这么多年的思念,随着泪水一起夺眶而出。 他感觉温烫的潮湿浸透了胸口,沈鹤亭的下巴抵着花纭的额头,他用手轻轻地安抚师妹的后脑,就像小时候一样。 “不哭啦,师哥一直都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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