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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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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鹤亭星夜入诏狱。

姚铎端着一提酒肉饭菜跟在他身后,给守在审问室的乔盛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把简倦的牢门打开。

乔盛光顾着瞪沈鹤亭没动弹,急得姚铎直踹他,吓得乔盛上蹿下跳的,捏着一板钥匙找不对哪个才能开门。

沈鹤亭上下打量一圈乔盛,阴鸷的眼神早就把他的态度表达得淋漓尽致。姚铎赶紧把乔盛推一边去,亲自给沈鹤亭开门,帮乔盛逃过一劫。

沈鹤亭大步走进审问室,乜视刑架上昂头而睡的男人。他胸口的位置被鞭子抽得血红一片,就这还能睡得打鼾。

姚铎舀一勺凉水泼简倦身上,冻得他打了个激灵。睁眼看见姚某人的大黑脸,啐道:“老子都说了没有!那文章不是我买的,我也不愿意抢别人的卷子,你还问,问个屁啊,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收敛点,今晚是沈掌印要见你,”姚铎给他把镣铐解开,扶他去小桌旁坐到沈鹤亭的对面。

简倦瞥见一桌子的酒菜,沈鹤亭又是一脸的淡漠,没碰筷子。他端正了坐姿,问姚铎:“断头饭?”

姚铎不回答,直接退到牢门旁侍立。沈鹤亭亲自为简倦斟酒,露出一个自认为很温和但在简倦眼里就是毒蛇呲獠牙的笑容:

“简解元不必担心,咱家只是想与您聊聊。”

简倦蹙眉,两颗眼睛明镜似的,他伸手把自己蓬乱的白头发往脑后拢了拢,又抹干净腮边,开口道。

“第一,我就是个没钱没门路的臭书生,在兰溪边养鸭子边读书,本来打算今年不中举明年就种地,所以我根本就不会想买别人的卷子,我出不起那钱也找不到人买;

“第二,中榜的时候我去看了,刚要报官你们就把我抓起来,都不给人个解释的机会;第三,那文章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写的让我中了解元,但我并不觉得我的文章比她差,不信就再开一场秋闱,重新考。我的话说完了,你还有什么想问?”

沈鹤亭哭笑不得:“解元把话都说了,咱家还能问什么?”

“那我问掌印一个问题,”简倦抽抽鼻子,道,“寻常宫里的太监都喜欢用脂粉遮掩身上的臭气,而掌印身上只有檀木与香灰味,定然不是从司礼监来。”

“哦?”沈鹤亭感觉挺意外,“那解元觉得咱家从哪来?”

简倦十分肯定:“祠堂。”

姚铎的绣春刀已经拔出刀鞘,沈鹤亭微笑着摇摇头,看向简倦:“从祠堂来还是从司礼监来,解元觉得有什么不同吗?”

简倦沉下声,透彻的双瞳几乎要把沈鹤亭看穿:“我说了,掌印能保证指挥使不动我性命吗?”

“当然可以,”沈鹤亭给姚铎打了个“停”的手势,姚铎干脆扔了绣春刀,双手抱胸站得离简倦更远了些。

简倦松了口气。不过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剑眉星目给人的感觉攻击性非常强,即便在沈鹤亭面前也不输气势。

他的眼睛怔怔盯着沈鹤亭,道:“三年前司礼监秉笔太监沈冰泉被斩,义子沈鹤亭上位,不出一年弘治爷驾崩,而你开始把持朝政。沈冰泉对外宣称,义子是自己从京畿捡到的弃婴。那按此逻辑,‘沈鹤亭’本人应该只有沈冰泉一个亲人。但按瀚律,太监死后不得立碑不得祭拜。掌印身上有香灰味,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沈鹤亭顺着他说:“咱家给义父修祠堂了吗?”

简倦咽了口唾沫:“这只是其中一种,不过我觉得不太可能。”

沈鹤亭自己抿了一口酒,闲聊似的:“那解元觉得什么才可能?”

“你不是‘沈鹤亭’本人,”简倦凑近了他,音量小但足以让人害怕,“只是一头披着‘沈鹤亭’的皮,早该死了的鬼。”

审讯室瞬间陷入了沉默,只有远处的鞭笞声痛苦的嘶吼一点点地放大,沈鹤亭与简倦之间的气氛几乎剑拔弩张。

“简解元就不怕咱家取了你的性命?”

简倦淡定地答道:“自我简随安沦落诏狱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已经成为了世家的牺牲品。他们将我与他人的卷子调换,把我推出去当靶子,而那套卷子的主人定然不会罢休,听说她烧了国子监。

“动静闹得越大,举子的怒气就会越高,朝廷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世家们沆瀣一气,杀一批寒门,他们也就能让更多废物子孙中举了。

“到时候满朝上下皆为酒囊饭袋,谁还会在乎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普通百姓?呵,罢了……这群吃人‖肉喝人血的畜生,横竖都是要逼死寒门的,我还怕掌印的刀吗?”

“所谓富贵险中求,”沈鹤亭满意地说,“因为咱家并没有让锦衣卫伤害你的双手,所以你料定自己于咱家而言还有用。所以用身份一事来与咱家做交易——你闭嘴以换咱家护你周全。反正横竖都是死,倒不如跟宦党站一条线,没准还能从世家手里逃出来。好计谋啊,简解元。”

简倦嗤笑,笑中带着一半欣慰与一半自嘲:“所以掌印愿意与随安做此交易吗?”

“解元应该清楚一点,”沈鹤亭站起身俯视简倦,“咱家最恨别人捏我的把柄。但今日咱家不会杀你,日后更不会让世家加害于你。”

简倦不理解:“掌印缘何如此?留我一命对你来说并无利处。”

“咱家只是想给寒门留个读书做官的种子而已,”沈鹤亭扭扭脖子,踱步到姚铎身边,轻松地说,“菜都凉了,解元快些用膳吧!”

沈鹤亭快步走出诏狱,姚铎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真的不杀吗?他刚才差点把掌印的身份说出来!”

沈鹤亭转身看着他,此时晚风掠过他的鬓发,让一缕灰白色的长丝拂过他的鼻梁。沈鹤亭的眼睛被吹得有些模糊,一双凤眸少有地呈现出宽容和蔼之色。

沈鹤亭摇头,释然地对姚铎说:“简倦读了二十几年的书,却不囿于经典书卷;处江湖之远依旧知那高堂之上的鬼蜮权争,那双眼睛看这世间比你我都透彻,他会做个好官。”

姚铎:“你还真不怕他给你惹麻烦。”

“怕有什么用?该来的总会来的,”沈鹤亭上马,“走了姚遇棠,回家睡觉。”

“掌印请留步!”

自旁边的巷子口走出个半大少年,拦住了沈鹤亭的马。

少年穿着墨绿色劲装,作揖道:“掌印,我家殿下请您城外一叙。”

沈鹤亭眯起眼睛瞧他,姚铎适时在旁边补充道:“此人名为李逍,乃燕王府统领。”

“他还有王府呢?”沈鹤亭的声音不大不小,被李逍听了去都忍不住替自家主子害臊。姚铎眼神示意沈鹤亭别说那么直接,结果他好似一肚子火没处撒似的,阴阳怪气地说,“诶呦,你家殿下冠礼还没个着落了,这事儿司礼监得加快办,让贵人在客栈漂着可不行。”

李逍舔舐干得龟裂的嘴唇,道:“殿下准备了掌印常喝的酽茶,还请您不吝前往。”

“你家殿下真好笑,”沈鹤亭毫不客气地说,“谁会爱喝苦到发酸的浓茶?还不是要处理朝廷的大小事宜,靠那东西强打精神?让开。”

沈鹤亭夹紧马肚,沉影刚要迈蹄子,李逍直接冲上去拉住了辔头!

“殿下初来鄞都不懂事,还请掌印海涵!”李逍急切道,他直接跪在了沉影的马臀后边,给沈鹤亭磕了个响头,“但殿下是真心想谢谢掌印让殿下归都!就请您赏脸,往遇鹤亭与殿下见一面。”

“遇鹤亭?”沈鹤亭哼笑一声,喃喃道,“你家殿下是真不懂事,还是装不懂事?鄞都人人都知咱家不做亏本生意,所行所做都是明码标价。既然想谢咱家,为何不提着黄金银票来?难不成你家殿下真是兜里空空,连点油水都刮不出来吧。咱家诸事繁多,不会为一个不起眼的亲王跑出去城外喝茶,将军请回吧。”

李逍顿时明白李怀璟在他走之前嘱咐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继续说道:“殿下说,他明白掌印并非爱财之人,故此并未准备金银;放鹤亭枫叶正红,夜间来赏像极了六月初三的皇宫;酽茶虽苦,但他加了从句丽带来的红糖,今晚就等着掌印,否则他不会离开兰山。”

沈鹤亭与姚铎不约而同勒住缰绳。

因为他们都听见了——六月初三,皇宫。

弘治十一年六月初三,养心殿火起,那是沈鹤亭弑君的日子。

他微微侧眸看向李逍,心道李怀璟这没什么筹码的皇子,倒是有一两分野心。有趣得很,不像李怀玉只会听吩咐做事。沈鹤亭喜欢跟有脑子的人过招,他轻笑一声,扬鞭去往兰山。

沈鹤亭在兰山下勒马,拾阶而上。

李逍作势要跟他上山,被姚铎横臂拦去了路:“主子的事,你还掺和什么?”

李逍为难地瞧着姚铎,被他不可置疑的态度扎了一手,只好等在山脚下惴惴不安。

沈鹤亭在远处就看见遇鹤亭中的石凳上坐了一袭浅色披风。那人身材异常魁梧,有常年练习的痕迹,一眼便猜得出是谁。沈鹤亭走到他身后,却没主动开口。

“是掌印吗?”李怀璟放下杯盏,转身看见是沈鹤亭,兴奋得作揖问礼,“这厢问掌印大人安,本王好等。”

幸好这一幕是在鲜有人迹的遇鹤亭:堂堂亲王给一个阉人行礼,被第三个人看见了再传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这事李怀璟就干得出来,只要沈鹤亭肯帮他,别说行礼,就是给沈鹤亭当护卫他都甘之如饴。

“六月初三,句丽红糖,”沈鹤亭玩味地说,“殿下想表达什么?”

李怀璟嗤笑,露出两颗显得人很孩气的虎牙,道:“字面意思而已,掌印莫要多想。”

“谎话得有个度,”沈鹤亭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威胁的话,“咱家不想与一个满口谎话的人打交道。”

“可掌印没打算放弃本王,不是么?”李怀璟笑嘻嘻地说,“否则掌印为何大费周章地让本王进京?您一向不做亏本生意,想来本王对您也有半分价值。”

沈鹤亭瞧着他笑得人畜无害,心里想的却是六月初三、句丽红糖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来李怀璟并非如他表面上那般囊中羞涩,估计也知道些当年养心殿大火的秘密。

不过这些沈鹤亭并不是特别在意。他都已经明目张胆地用兵变推景熙下台,再多一个弘治也撼动不了如今的地位。

沈鹤亭皮笑肉不笑,李怀璟聪明,一下便猜出自己调他回京的目的。便不再跟他兜圈子,打开天窗说亮话:“殿下想用什么来跟咱家换呢?”

李怀璟眼睛亮亮的:“只要掌印肯让本王入太极殿听政,掌印想知道什么,本王都会如实相告。”

“殿下当真说谎不眨眼,”沈鹤亭背着手走上前,与李怀璟的脸近在咫尺,他们近乎平视彼此,在李怀璟眼里沈鹤亭笑得很诡异。

“那殿下不妨告诉咱家——霸王弓,被殿下藏在了何处呢?”

-

坤宁宫内,花纭与李顽在对弈。

花纭执黑子先行,但前路几乎都被李顽的白子堵死了,摆在她只有四个落子点,但无论选择哪一个,结局都会被李顽收割。

“姐姐我不想下了,”花纭把棋子扔回碗里,“这怎么走都没出路。”

李顽冷着脸凝视棋盘,语气平淡得冷人心房:“棋盘如战场,无论输赢如何,都无反悔之路。娘娘即便是输,也得把这盘棋下完。”

花纭泄了口气,将棋子随便下在了棋盘的边缘,李顽皱了皱眉,她的白子落在了黑子的另一点。

意外地,黑子成为了包围之势,口袋一般将白子堵在袋口之内。

花纭这才反应过来,无心之举,竟让自己反败为胜:“我居然赢了?”

李顽点点头:“娘娘确实赢了。”

“天啊,下了这么多局,我第一次赢诶!”花纭双手托腮,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怎么赢的呢。

李顽说:“刚才娘娘说注定要输,我不以为然,在胜负分明之前,没有‘注定’一说。娘娘跳出眼前的劣势纵观全局,将棋子下在对手意料之外的位置,自然打出了一条新路,进而可以反败为胜。”

“姐姐说的有道理,”花纭若有所思,“其实这就是当局者迷,在遇见困境的时候人往往会越陷越深,但是跳出来,放平心态,还能找到解决之法。”

花纭说罢,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沈鹤亭。

自国子监起火那日,花纭就因为沈鹤亭的反常一直挂怀。其实她跳出来往前看,现在想想,沈鹤亭肯定不是因为冷漠才选择逃避。他肯定是被什么勾起了伤心事,可能是大火,也有可能是烧毁的桂榜。

大火?

花纭抬眸望向李顽,六年前萧家出事的时候,李廿已经受封太傅,而李顽很有可能知道当时萧家到底因何灭门。

李顽看见小太后异样的神情,不禁问:“娘娘怎么了?”

花纭摇头,心道现在还不是向李顽问这个的时候,她说:“没事,只是一时走神。”

此时紫阳走到花纭身边,神情说不出的复杂,道:“娘娘,燕王殿下与秦榆王殿下来了。”

“啊?”花纭还没反应过来呢,“他们来做什么?”

紫阳迷惑地眨眨眼,心想不是您自己要说请李璞来坤宁宫居住的吗?沈掌印都安排好了,怎么您这开始反悔了?

不过李顽在身边,紫阳没提沈鹤亭,她说:“秦榆王殿下想来坤宁宫听训,连夫子都跟来了。”

花纭这才恍然大悟——师哥居然同意让李璞,外加李怀璟进宫了?之前不还不情不愿的嘛!

不过花纭想起李怀璟亮晶晶的小鹿眼就兴奋、期待,她扶扶云鬓与金步摇,赶紧跟紫阳往前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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