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涟不止一次认为成泛和她不对付。 这种不对付可能在她俩还未出娘胎就开始,关涉到先皇后的事情她的生母总是含糊过去,像是只要不提起那号人,那段不甚美妙的日子就不存在。 她记得第一次对这不住在同一寝殿下的“长姐”心生讨厌是在她四五岁时。那时外朝还是李相当政,他的女儿李皇后也把内廷捏得死死的。连皇帝也不得不顾虑李相两分,十分地爱重皇后。 适逢皇后所出的公主满五岁,各种赏赐水一般流进千秋殿。 听说圣人为这个伶俐的长女赐名为“泛”,因为这个年龄已经站稳了脚。听说是圣人选了几个晚上,才细细定了下来,而后唤了宗人记录。 又听说圣人为此时成赵二国停战而欣喜,便借此家国之幸赦免天下。 这是一个女子和家族,多大的荣耀。 她记得那时候焕然的宫室,以及千秋殿宫人往来间明显的欣然。小小年岁的她,就看着此时还在嫔位的生母,眉目中晕着愁意,将弟弟的襁褓搂得极紧。 等到小小婴孩啼哭出声,她才如梦方醒。 当夜,安嫔发热不退,主殿的女官去请医,却只有几个医工拎着药箱过来。 为首的医工道:“几个当值的老太医都在千秋殿,听说大公主今日玩过了头,吃坏了肚子,正难受着呢。圣人和娘娘都说要仔细地开药方,大公主闻不得药味儿哩!” 成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里轻飘飘的。 他们都以为小孩子记忆不牢靠,听的话入耳不入心。却没想到有些话在深宫时她就记得了,譬如那医工走之前好心地劝道:“嬷嬷等明日再去太医署,来轮值的太医中或许可以请来。情势如此,也没奈何。“ 她隐隐约约明白,像她们目前这样,居于某一所宫殿,确实情势半点不由人。 她不喜欢这一天热热闹闹的千秋殿,以及他们口中的大公主。 后来她讨厌成泛,是因为她总是唤起她心底最想抹去的过去:长长的夜,远处宫殿隐约的喧闹,久久等不来的太医,不得晋封的母妃,不受众人瞩目的自己。 现在么……也难讲。 成泛的声音没有夹杂着怒气,却让成涟眼尾一跳。 接住成泊的是阿茯。 成涟摇着扇子,没看出这个跳脱的宫女还有这么好的身手。成泊一副惊恐未定的模样,小脸煞白,杏眼圆整。 成涟笑出声,“没想到一向沉默的阿姐竟会威胁人。你这些倒是不必了,我这手再怎么样,也不会攀上什么不入流的人,这嘴也是,只骂该骂之人。” 这么说着,一双眼睛就往成泊的方向招去,见她对上自己眼神后不由瑟缩,成涟索性冷笑着将脸撇开,眼角余光看着成泊傍着阿茯又后移了几步。 成泛不理,但为她今日罕见的收火给惊诧了一瞬,真是怀疑今日她是否要硬憋着使坏,“是不是威胁,你往后可以一试。今日你们来,是为什么事?” 成泊站得离三丈远,成涟心头的火气发不出来,扇柄在手上敲得噼噼啪啪,只是不阴不阳道:“无事还不能来你这逛逛?阿姐真当自己之后还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不成?“成涟揶揄道:”质子夫人还是没有名号的郡王夫人呐?“ 成泛点头,这照常的发脾气,看样子刚刚没转性儿。她扬眉一笑,“妹妹这么说,可太堕我们公主的威风了!” “何时公主出降不是皇家给的脸面?夫人来娘子去的,莫非你是想在之后住进男方府邸,唤人夫郎,晨昏定省么?” 成泛笑意盈盈,“要这是妹妹梦寐以求的话,我得千万劝阿爷,为你择一诗礼传承的大家。周家、钟家最是看重礼仪,是连礼仪姑姑都叹服的家族”,说着又冲着成泊一招手,含笑问道:“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成泊偷看了一眼成涟,那脸色与她的衣衫如有一拼,却是不敢接话,以免继续得罪成泊,可被成泛点名不应答又会得罪她,只得讪讪道:“长姐说的有些道理,二姐姐也是担心……” 可是担心什么,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来。 成涟听成泛那一番话早就气不顺了,再听这成泊丝毫不高明的和稀泥话语,更是大动肝火。 最近这大半年,不知成泛发生了何事,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寡言沉静,与她的口角之争,倒是争锋相对了起来,她想来伶牙俐齿的,却在成泛这里败落了好些次。 倒是隐藏了一副好口齿!成涟恨恨心道。待找回主场了一定要狠狠反击回去。不羞辱回去她简直咽不下这口气。 这周、钟二家,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家。那两家礼仪甚苛,名目繁重,在京中名声是十足的两极化。爱重女儿的家庭根本就不会将他们纳入考虑。她原本是不怕皇帝给她随便定下一门亲,但看成泛这势头,万一呢…… 想至此成涟也不呛成泛了,反正也呛不过。这股火就直奔着成泊去了。 “五妹倒是贯会讨好,也不知长姐许了她或者魏昭仪,什么样的好处?”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睨向成泛。 就算不能给她添堵,说点话让她聒噪也算是赢了。 成泊怯怯的一双眼也往成泛方向看去,有两分相似的面孔上显露出一点惶恐,一点茫然。 成泛头疼,自己到底是怎么卷进这两人之间的纷争? “行了成涟,别在我这里抖威风,我事儿还多,欺负着姐妹也算是能耐。别说忘了我之前给你说的话。” 成泛想了想,还是没有亲自开口为成泊解围。毕竟成泊还要在宫廷中与成涟相处,目前帮她,日后岂不是碍了成涟的眼,过得更艰难? 她的母妃好歹也是昭仪之位,可成泛想不通为何她面对成涟如此畏缩。或许是有什么过节吧。 成泛不再多想,只是上前几步,站在成泊面前,她示意阿茯为成泊将衣襟理好,一角衣衫掩映下,前边臂膀上的五瓣红梅若隐若现。 成泛顺口夸道:“你那五瓣梅很有姝丽之色。”时下女子多爱装扮,不少有灵巧心思的女子就将眼光投在身上。 成泊羞涩一笑,抬手掩上衣襟,“是四瓣的梅,长姐。” 成泛有些诧异,仍夸道:“好巧的心思!倒是不落窠臼了。”成泊已整好衣衫半垂了头不再接话。 成涟冷眼看她二人这番往来动作,又是怪笑。成泛总觉自己已经听惯了成涟的笑声,除了这个语调,再没别的了。 “我算是明白了,长姐现在和五妹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人。长姐也真是,非要在离宫之前上演姐妹情深。要我说,这么短的时间,五妹也没法到时候给你哭出来一大股离情别意。” 她转脸向着成泛,笑吟吟的,连嘴角弧度都扬了几分,”要不这样,看在我们二人的往日交情,我到时为你哭嫁,反正我为你添妆的比五妹的贵重不少,哭一哭我送出去钱财也算是真情实感,长姐以为如何呢?” 成泛语气平平,断然拒绝:“不如何,我怕听着你哭着送我,我之后的日子太烧心。” 时下有风俗,家中有女儿出嫁的人家,其未嫁的姐妹要在小娘子临出门前哭嫁,取意今朝以泪相别,往后莫再留恋娘家,即永远没有被夫家遣送归家的时候。 成泛又不傻,这好端端的习俗,别人家的姊妹做了,那是姐妹情深的佳话,要真是成涟这么做了,她都疑心成涟在做弄幺蛾子。她们之间隔着那么多的牵绊与纠葛,如现在这般,偶尔闹出点风波,已经算是不错的局面。 她的确是放下了对成涟的一部分心结,可谁愿意有人经常戳着自己的心肺杆子蹦跶呢? 成涟倒也没纠缠,只是抬着下巴让自己人将东西呈上来。 “阿爷总叫我要兄友弟恭,左右相合。我这人最是听劝。这屏风,是安家进呈的,这里面技艺不俗,衡州的巧手绣娘花了两年,才拢共得了这两面。” 这是她此行的目的,也是成泊的。 成泛明了,这是姊妹添妆,也是习俗之一了。 当先呈上的这面绣屏,缺月挂梧桐,几颗寒星闪耀,一羽凤凰正栖息。确实如同她说的那么精巧,凤凰尾部的羽毛细腻光滑,就是落叶上的脉络都栩栩如生。另一面上绣的是白昼,有凤凰高飞,似在引吭,彩线之上似乎折射出光泽来。 “当真是匠心。”成泛一叹,又是纳闷,”既然少见,你自个儿留着也行。送到我这儿,也不嫌蒙尘?” 成涟又是一声冷哼,“你以为只有你有好东西?——我这儿多的随处扔,这是我让随侍开了库蒙了眼随手抓的一件,既然抓了它,那给你便是。” 成泛看她脸色,信她三分,笑着让宫女接手捧过,奉进殿内。 成泊送上的是一对镜子,缠枝纹理,绕到上头是一朵并蒂莲,莲心是两颗明珠,镜面光可鉴人,映上明珠璀璨熠熠,当真耀目非凡。 成泊抿嘴一笑,“望长姐以后常看镜中,常得笑颜。” 成涟心里嘀咕,刚刚都还是锯嘴葫芦,现在灵活起来跟倒豆子一样。 净会装模作样。 成泛一并收下,面上也和然。纵然是面子情,做的也是极好,让人挑不出错来。 那边阿苓已过来行礼问安,“二殿下和五殿下请往里去,我们殿下早早就吩咐下安排一桌席面招待。侧殿小院有几盆莲花,这时节赏荷听风,正是应景。”一面说,一面将她二人迎了进去。 成涟嘴上不饶人,“送了这份重礼,竟才舍得让我进去。长姐这招待,可真是贴心备至啊!”也不等成泊,便先行进去。 成泛含笑听着她的话语,只觉她二人这么久未在宫廷相逢,又早退了弘文馆,这么一照面,竟然觉得习惯了成涟说话飞小刀子的方式。 罢了——没有查出新的东西。这种小打小闹当打发时间。若她们暂无利益冲突,先缓和下来也并不是坏事。 她笑意不变,望着她们进去的背影,低声嘱咐阿茯,“查查成泊与魏昭仪和那梅花。成涟那边,也继续盯着!” 日暮垂垂时,质子府外几骑飞过,当头是一浓眉大眼侍卫装扮的青年。已经在门房处坐了半个下午的万叶见着来人,一屁股窜了起来。 他打量着面前的生面孔,目光落在食盒上,却没接。 “伍七呢?”他眼睛滴溜溜的转,生怕有人不知道他的灵活。 面前的男子憨实一笑,“在下正是伍七。” 万叶眼睁大了一圈,怀疑自己的耳朵。 伍七似乎知道他有疑虑,为他解惑道:“我们这一批进来的一径都以伍为姓。伍六出生在六月,在下是七月的。目前半月由我暂代伍六手上的部分事务。” 万叶问:“那伍六呢?” 伍七只是摇头。随后掏出手令与万叶核对。 这下是一点怀疑余地也无了。 万叶笑嘻嘻,“敝姓万,也是在主子面前伺候。兄弟远道而来,不如随我进去喝两杯消消疲乏?” 伍七只是抱拳一礼,“为家主尽心,不敢道乏。谢过万兄弟相邀,以后有机会,自会相聚。今日还要回殿下消息,万不敢耽搁!” 说罢也不等万叶反应,又原样带着人风驰电掣地离去。 万叶见人走得没影儿了才转回到厅中。 有人已是久等。 陈姑见祁贺只是当作没瞧见万叶进来一样,慢吞吞地将书翻过一页,就忍不住笑道:“殿下恁地会平心静气。大家都知你心思,何必在这里装个花样子出来?” 祁贺就坡下驴,状作责怪地横了陈姑一眼,从万叶手中拎过食盒,似模似样地叹气:“哎,公主果然还是在意我的,你们瞧,这不就是担心我夕食用得不好送了我吃食么?” 这几天成泛在宫中宴请,先是单独请了两位公主赏荷,接着又是邀平日里交好的贵女品茗。总之,事情是多着的,人是见不着的。 陈姑掩嘴笑道:“那是圣人与太后娘娘宽和不计较,又宠爱公主。平常人家,都只会拜了堂才能见上新妇。更遑论公主?” 可这天家也未免过于宽松慈爱了。哪有人家不顾女孩儿闺誉,放任其与未婚夫婿私下这般往来?虽说没跨出边界,可这前一天送饼儿糕儿,后一天相约出游,也未免打眼了些。 陈姑心里有些沉,心有惴惴,只拿话问祁贺:“莫不是公主其实不满与你结亲,便每每送些糕啊果的,好让你吃得走形,到时候再以你失了姿仪为由退亲换新人?” 不说祁贺,就连万叶也笑了起来,“陈姑忙糊涂了!我们殿下好歹也是有美郎君称呼的,怎么会落到那般田地?!更况且距婚期不到一旬,圣人金口已开,哪有那么容易更改的!” 陈姑只是忧心忡忡,眼睛直往祁贺腰间看去:“可是这半年,殿下那腰带已经松了一指宽!再这样下去,要是判若两人,岂不是有骗婚的由头?” 万叶一听,脸上的笑顿时一收,也担心了起来。虽说还没听说公主有这方面的喜好。可这不就怕的是一个万一呐! 听说公主上次去了春深坊后,还打探过附近顶有名的棠柳坊。都打听了,那距亲自去还有多远? 嘿!那里可是招了许多俊俏的小郎君,这些人又会弹又会拉的,有些还能妖妖调调地跳个舞,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勾得公主歇上一歇。反正公主开府以后宫外就没人能管得住她。 这歇多了看久了,会不会就说是找到真爱要带回公主府? 那边打开了食盒的祁贺看见旁边折了一张纸,拿起来时还笑着,“东西都送到了,还附张纸,莫非是述一述礼轻情意重?”这么一想,便觉心上一甜。 一看前面便觉不对,等快速过目完,脸上的笑容垮没了。 陈姑颤巍巍询问:“真要换啦?” 万叶也嗓音发抖:“莫非是找到了真爱?” 祁贺脸一板,将人一赶,“去去去!私话可不能对外人言。” 等回了书房,祁贺躺在榻上,才闷闷地想,她可真是狠心,对他都没有一点心思在的。 他展开那页纸,笔墨间十分潇洒,不是她惯用的端正字体,但像足了她的笔意,“……此事另有隐情,望我二人往后相处照旧……” 另有隐情。 莫非还真是真爱? 他不信,居然有人还能全方位比过他,成为她心中的“另有隐情”。不是他吹嘘,这赵国上下比他潇洒的没他才气,比他有才的没他专一,比他有财的又没他年轻。 他想了一圈西京的风云人物,符合条件的几位要么年龄对不上,要不家境合不拢。 蓦地想起一人,祁贺又觉得有些不服气。若是他的话,也不是不可能入她的心。可是他们这一世还未曾相遇。他也快要在赵国迎娶新妇,这辈子估计也没有了这种交集。 管他呢! 半饷没有闹明白的祁贺决定不细想了。大不了,要是成泛真的另有真爱,他……他直接不承认!只要没成,那都是不够真。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不管她心在哪里,最看重的还是他。 祁贺心里陡然生出了一股诡异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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