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三〇章 成泛向来是个能稳住心绪的人,若说早年还有点愤慨自伤的情绪,现今也能在大多数时候心如止水。 所以,在成泛听到成涟从内室陡然传来的尖声阻止时,她只是为成涟不合时宜的举动有一瞬的惊讶,随即满不在意地退至一边,袖手而立。 成涟呀,要说有多大的歹毒恶意也不见得,不过是习惯了和她一较高下而已。 成涟受尽爷娘疼爱,珍奇异宝也是见惯了的,她争的,无非是一份独一无二。 例如这个皇帝所应允的出宫,对成涟而言只是平平无奇,毫不欠缺。可只有成泛一人得了,在成涟眼中,便显得珍稀至极。 成涟一掀帘子,快步从室内出来。她对周围的一切全然不顾,声音里带着骄纵的不满:“这不妥当,阿爷!谁都知道长姐与祁质子还未正式定亲,就这样没有顾忌地去一个外臣的宅子,于理不合!” 成涟一边愤慨陈词,一边朝着皇帝走去,皇帝见她过来,将手上的茶盏往旁边挪了一挪,似乎早已习惯成涟的如此动作。 成泛移开眼,哂然一笑。她见成涟这么来势汹汹,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高妙的见解。没想到到这个时候,成涟想阻拦她也只会揪她合不合范。 门口现出一个着翠衫少年郎的身影,一眼看去如同青竹一半,五官带着未张开的清秀,眉眼上与成涟有几分相似。 正是成涟的同产胞弟。 时年十五的太子成沐,是安淑妃所出的幼子,但是时皇帝长子,在皇帝这一支中行三。 正位中宫的原配皇后,膝下除成泛这个长女外别无所养,是以在皇后去世后,身为长子的成沐便顺理成章地立为太子,位居东宫。 说起来,成沐成为储君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因为除他之外皇帝的其他儿子,要么生母份位低微难得垂青,要么年幼懵懂资质不显。 淑妃在外虽不如皇后那般贤名远扬,但她向来会藏锋,是以外朝对这位宫妃也印象颇好。 再加上太子是个跳脱聪颖的好苗子,虽然不太符合朝臣对皇储稳重沉静的期许,但架不住皇帝的认可。 且经过这么些年的观察,不少朝臣开始站队于太子,淑妃太子派系逐渐成型。 说站队其实也不太准确,毕竟太子已经立下,又有皇帝保驾护航。 其余诸子不说封王,就是在外的表现,也是差强人意,远不如太子出色。 方才和成涟同时出声阻止的,便是成沐。 成沐一撩袍角,面向皇帝和太后行礼,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透:“儿臣见过圣人,见过太后,请各长辈与几位兄姊安。” 这话下来,差不多每个人都照顾到了,是个稳妥人。 成泛斜斜坐着,百无聊赖。 皇帝脸上似乎更为舒展,颔首示意成沐起身,“三郎坐下首即好。” 成沐朗声婉拒,面向成泛,句句锋芒:“我也认为长姐这么去既不符合礼仪也有风险,毕竟质子府上前日还险些闹出命案来。”而后对着皇帝,又是一礼,言辞恳切:“儿臣以为,圣人若要查案,不如只派蒋学士过去看看……” 皇帝的轻笑声中断了成沐的进言。他摆摆手,似在掸落衣上灰尘。 “仅从你们姐弟二人言语,还以为你长姐是个弱不经风的人。行了,再有多的话,也先收着。” 成涟腾的一下站起来,争执之语脱口而出:“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她来!蒋堰去是理所应当,凭什么还有她?” 成泛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也不知成涟这话的不满是冲着哪件事来的。 不过,也是时候站出来了。 成泛不急不缓地起身,环佩不响,姿势说得上是优雅,吐出的话却使让成涟不舒服极了。 “你且认为,我凭的,就是圣人的恩典。” 她既然最喜欢从这些方面来找茬,成泛也乐得如此投桃报李。 成泛不会由于皇帝的好恶之感而心潮起伏,大概是自己也曾是个期待皇帝鼓励的女儿,但现在的成泛早已认清现实,也谈不上是失望。 只是她经历过爱惜珍重,也曾惨遭冷眼背叛,没有谁会永远与她并肩,不论是爷娘、亲信还是爱人。 但成涟不是,她是被爷娘捧在心尖尖上、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身份上非嫡出的或许是一个遗憾,但在皇帝的爱屋及乌之下,这种遗憾几可忽略,甚至可以说是更得怜惜。 面对这个心上人所处的女儿,皇帝应该是倾注了自己所有的父爱。任何成泛有的食物珠宝,成涟就有一份相同的,至于成泛所没有的,成泛就不清楚了。 对成涟而言,她顺遂的前十几年中唯一的不顺遂或许就是太后对她的不冷不淡和成泛的争锋相对。 成涟听到这个回答,抿紧了唇。心下的惶恐和迷惘交织成一片。 她并非被皇帝和淑妃娇养得毫无知觉,她不够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成泛正在分薄皇帝对她的关注。 往常她可以对此忽略不计是因为她在皇帝那里所得到的待遇是独一份的,连她的胞弟太子在这方面都得退避三舍,跟别提在皇帝那里逐渐透明的成泛。 她对此大惑不解,却也难以倾诉其中种种。 皇帝再是阿爷,也先是一个圣人。 在成涟看来,这种微小的变化是从半个月前自己“无意”之下推了成泛入池子开始出现的。 可是她不是道了歉么?为何成泛还这样咄咄逼人,甚至还隐隐中撺掇了皇帝面向她说话。 罚抄的《礼记》,被夺权的母妃。其实比起成泛如今的委以重任,更令成涟愕然又愤怒的是皇帝对她问题的回避。 成涟毫不怀疑成泛明晃晃的恶意。 成泛这个心思恶毒的人,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就会拿什么来刺激她。 那句“圣人的恩典”,说得平平无奇,却又气得成涟无力反击。 精神上开了小差,成涟身子忍不住一晃。 皇帝见成涟这副风吹即倒的纸人样子,唤了内侍永年上前就是一阵斥责:“不看眼色的么,没瞧见二公主这虚弱的样子?还不快快扶人下去,唤太医署看脉。” 成涟一听此,脸色更是苍白,内室中也传来一声低促的惊呼。 永年行礼一边说“得罪公主”,一边挥手招了两个高大宫女上前扶着成涟下去。 太后还挺耳聪目明的,只是吩咐魏昭仪道:“淑妃记挂小二,还是先下去守着较好。” 宫女搀着成涟转身往外走时,成泛向一旁侧了侧身,成涟脸上血色全失,只是拿一双眼楞楞地地盯着成泛。她微微动着的嘴唇,似乎在向她说“等着瞧”。 成泛微笑不语,这一笔笔的划拉下去,也不知是到底是谁在算计谁。 远的不说,今日暗示杜苇苇上前想要从祁贺处下套从而离间他二人这事,与成涟是脱不了干系的。 那个突然出现又与杜苇苇交谈的侍女,据杜苇苇的描述,与成涟身边的贴身宫女文月高度重合起来。 成涟计划未遂,却不代表成泛会轻轻放过。 现在这种扎成涟心的事就是她对此的小小回应。 毕竟,成涟伤的只是心,而她,可差点失去了成亲对象。 以茶制茶,效果加倍。 沉寂许久的太后笑着打了圆场,问了几句成沐学业与交游如何,这祖孙俩的几问几答,倒让室内的气息逐渐回暖。 也不知是太子说的哪里逗趣得很,太后听了笑得眼睛眯起,招呼了祁贺与成泛上前离她和皇帝更近。 太后像是忽然想到而顺口一说那样,唤了皇帝一声:“你可还记得当时皇后还在时,元真身上的活泼劲和今日的太子不相伯仲,还曾经扑到你御桌上把你的奏章毁了好几封?” 皇帝无奈一笑:“是么?约莫是我这些年下来倒退了不少,阿娘倒是将这些细枝末节记得清清楚楚。” 太后感叹不已,“要是阿李还在,今日也不知是怎样的一出光景……” 此话一出,皇帝的脸色便淡了下来,对此似乎没有谈兴。 无他,太后口中的阿李,也即是成泛的已逝的阿娘。 皇帝只是附和一声,也仅仅是附和而已:“多少年的陈年烂谷子,阿娘还是放不下。” 成泛虽然早已对皇帝说的话做到了波澜不惊,但听到这种话还是止不住地为她的生母难受。 是怎样的相恨相愿,才使得天下至尊的这对夫妻生前相敬如“冰”,死后也不在同一个陵寝,且活着的一方还要不停地在至亲面前否认整个人的陪伴。 这些话成泛在之前虽然觉得不顺耳,但忍忍还是能勉强听完,但今日,成泛却感觉自己心下火气一阵阵地冒,就像积蓄已久,强压不住那样。 像是在心中练了无数遍一样,成泛缓缓起身,直视皇帝,不卑不亢:“圣人虽出厌弃之语,但臣身为人子,却不忍生母受此贬斥。不知圣人可否告知其中缘由?” 她原以为自己会紧张难受,但真正这样做的时候,成泛只觉心下一片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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