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诏赐婚 随着皇帝带怒的话语一字一顿地砸下,宫女侍宦噤若寒蝉,泰正殿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成泛不顾一地碎瓷,额头触地,一语不发。 她不知道皇帝从何而来的怒气,只觉莫名。莫非是特意做出,只为演出一场戏? 这时候不论是告罪或者辩解均无济于事,这一切都会让皇帝心中更为不满,她目前还承受不住双倍的帝王之怒。 成泛在地上默默跪拜,心头理着千头万绪。 显然皇帝不肯轻轻放过。 满宫室目前也只有他最为优游。 皇帝神态自若地重新端起杏酪,轻抿一口,仿佛刚才激情摔碗、怒声震地的人不是他一样。 “来人,去质子府把人给朕请过来。平日里看着是嬉笑连天毫不正经,原来不只是半吊子,暗里还是有些本事的。”皇帝徐徐吩咐,声音已然和缓,听不出喜怒来。 成泛心底如在打鼓。 这一次还没待她主动出击,一些事情的走向已经发生了偏差。 成泛在这寂静的等待里默默思索。 她上一辈子就是在这次召见后被安排去和亲,对象是当时立储之战初期表现略显平庸的沐阳王祁贯。他们二人相杀半生,最后大概率也归葬在一个陵寝里。 而赵质子祁贺,就是上辈子和她合作默契夺下权位的伙伴。可惜失败了,她那样暴毙,也不知祁贺最后落个什么下场。 成泛心中有些感慨,他们在西京时也曾有过交情,但隔着数十年的光阴与立场差异,再看时,这点交情也仿佛是在雾里看花。 作为对手和伙伴,成泛对他还是略有了解的。 在她看来,祁贺是一个十足孤寡的人。因为直到成泛突然去世,也没听说过他有和谁家闺秀在议亲,平日里也是一副不与朝臣亲近的样子,整日里闭门谢客。 在作为一个皇后时,成泛也有过为他赐婚的打算,出于日后能牵制到他的目的。但每每一提及,祁贺总是有意无意地岔开话头。 时日一长,成泛也断了这个念头,将目光更多的转为观察祁贺这个归国质子的暗中动向。 那么,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 成泛回顾方才的场景,自己仅仅是在一句貌似无关的对答里改变了态度,便把自己引到了这个完全没有预想到的方向上。 她陡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猜想:要是自己表现得与上一世的自己截然不同,自己和身边人的命途会不会有所不同? 尽管这样尝试后,得到的结果不一定会比上一次更让她觉得圆满,但也是在竭尽全力去走自己选择的路。 成泛想至此,捏紧了拳,她打定主意不再犹疑,在心中急速梳理着前因后果。 她一边聆听在上首皇帝的动静,一边有些期待这同样被牵涉的赵质子祁贺的出场。 她有些好奇十几岁时的祁贺,与九岁和将近而立时候的他有什么不同。 成泛觉得自己可能是忽略了什么。 她原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地淹死在金仙池水中,完全没料到祁贺作为质子,竟出现在宫廷中,且毫无顾忌地跳了下来,言语里还带着毫不掩饰的熟稔。 这与成泛的认知有很大的出入。 她不认为祁贺和她有深厚的交情。 时隔多年,成泛关于西京的记忆都有些模糊。 尽管她在西京度过了骄娇的孩提时候,也在此及笄,要说没有一丁点曼妙的记忆,也不尽然。 但任谁在刚过碧玉年华便作为宫闱算计下的失败者,如同尘埃一般被逐出宫廷,这一次的失望决绝便足以推翻所有的温情。 成泛闷头回忆了半晌。 发觉她对祁贺除却在赵国掌握内帷时有一些接触外,也只有成国初见面时稍微有些印象。 两人在初相逢时或许还有点冤家路窄的意思。 初见面时在为赵国质子准备的接风宴上。虽然都心知肚明质子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但表面客套的还是要做,言笑晏晏,推杯换盏。 那时成泛十岁,正无法无天爱捉弄人的年龄。 殿内气氛高涨,她只觉闷,看着玉雕似的祁贺出了殿,便借口更衣甩开身边的随侍,溜了出来。 成泛仗着自己年龄比祁贺大一点,当时的个子又比祁贺高半头,便上前借着打招呼的由头,上前文质彬彬地询问:“七郎,你是叫七郎吧?我可以摸摸你的发髻吗?” 其实是想摸一摸那玉雕似的脸和扑闪如扇的睫毛。 年少的祁贺有着和她不分上下的顽劣,听成泛这话也不答,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微微点头,趁成泛的手快要贴近他的脸时,踮着脚一把扯下插在成泛发间的一枝玉簪花。 玉簪花插的位置高,祁贺人又没那么高,一扯便拉着成泛的头发,成泛头上一疼,嘶一声,落在祁贺脸上的手也失了轻重。 一个护住头皮,一个遮了脸,却还记得不叫出声来引起围观,各自冷哼离开。 往后相见,也是各自警惕。 之后年岁稍长,宴游围猎,两人便会经常碰面,往往是三言两语地寒暄几句,再对视一眼便各自散开。 二人交集也仅限于此了。 少年时的两看相厌而已。 后来,成泛有了心心念念的探花郎,年少得志,高中金榜,白衣卿相。祁贺也是翩翩少年,打马西京,结交广泛,风流姿态引得无数贵女青眼相看。 再后来……世事变迁无度,再相逢已是各忘前尘,因只生存,便已耗尽心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内侍在殿外通传:“赵人祁内率到!” 祁贺来到成国后,便被封为太子右内率,掌握禁内侍卫,供奉兵仗。 是直属于太子的亲兵。 成泛听到这一名号,有些出神。 这种官职封赏,将祁贺无形之中放在臣子地位,可谓一种明晃晃的轻视。 异国败仗送来作为人质的国君之子,纵有天大的委屈,也得生受着。 皇帝准了祁贺入内。 成泛眼角余光瞥见一双乌皮靴在自己旁边立定,随即下跪俯拜。随着祁贺动作,袍衫如同绯色流云起伏。 皇帝看着在殿中并排跪拜的两人,神色难辨。 沉默的时间并不长,皇帝淡声吩咐道:“除地上的两个,其余人都先退下。” 安淑妃沉默地带着成涟与一众宫人离开。 随即又是一声唤起。 皇帝将看向目光低垂的祁贺,问的话却不温和:“朕倒不知东宫有何要事需要你进宫。说说看,你要何赏赐?今日之事又该如何善了?” 祁贺神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 他略微犹疑地抬头,面上似有挣扎之色,“今日臣是偶然路过金仙池畔,既然遇上有人落水,臣自然应当相救。” 此话一出,便又是一礼,“事出从权,还请圣人和公主宽宥臣的不敬之罪。” 皇帝不发话,成泛也不出声。 她在心底暗自分析与祁贺缔结姻缘的利害,得出了“祁贺是个还不错的共事人”这一结论。 害处看起来明显:目前祁贺名头上是东宫臣下,尚主后归国的可能性不知为多少。 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成泛自己是和祁贺有过接触的,对他的部分脾性也算是有所了解;并且冲着他与自己当时合作时的表现,成泛也相信两人能遵循契约精神,能够好聚好散。 不过,还是要看祁贺怎样应对。 成泛回过神后,祁贺正好在续刚才未竟的话语,因为距得近,成泛还能清楚地听到他说话时的一丝不决。 “臣惶恐。若圣人非要一个不错的理由来平这件事的余波,以臣看来,婚嫁是一个绝佳的借口。” 皇帝起了兴致,坐直了身体,哦一声后唤起了他的表字,“那依守之来看,谁家儿郎可配公主?” 祁贺一听,眼一闭,提了嗓门,颇有种视死如归的决绝,“请圣人恕罪。臣年少时虽与公主不甚相合,但为圣人效劳乃是为臣之本,臣定会对公主以礼相待!” 成泛面上不动,心底却发笑。 她不怀疑祁贺的城府,但对他的忍力还是叹为观止。 为了卸下皇帝更多的心防,祁贺不惜以自己亲事为筹码,求娶她这个失势的公主。 说是求娶,也透着一种虽然心底不乐意但还是毫无委屈的模样。 皇帝听了一阵哼笑,语气却和缓了不少,仿佛与亲厚的子侄叙话,“既然早就知道朕叫你过来的缘由,还在那里装模作样,把好话歹话都说了个尽。” 皇帝目光一转,召了成泛上前几步,开口和蔼如絮家常,与不久前的震怒截然不同。 “今日这场赐婚,你也别不高兴。守之虽然从赵国来,但也算是个好儿郎,不会辱没你。要说起来,你们也是渊源深厚。” 一切都在按照她预想的方向在走,成泛心底也没什么不满意,婚嫁一事,和谁都无甚区别,但脸上还是装出了一丝不情不愿和些微的羞涩。 “儿多谢父亲恩典。” 祁贺跟上,“臣叩谢圣人恩典。” 皇帝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唤左右上前及时草拟赐婚制书交由门下审核。 成国官职沿袭前朝,制书流程随着三省六部制运转。 皇帝处理重要事务,如册封任免赦罪表扬等,均需通过中书、门下、尚书三省。 多年的演变后,中书门下成为了宰相的办事机构,其下分列吏、枢机、兵、户、刑礼五房。 今日非休沐日,官署办事效率极高,不过是半个时辰,玉轴圣旨已新鲜出炉。 “制曰:朕之长女封晋平,系出中官。淑慎性成,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祁氏子贺赵室裔也,贵而能俭,无怠遵循,克佐壶仪,轨度端和,敦睦嘉仁,升右千牛卫将军,特赐婚尚晋平,遥领阳州刺史。惟鸾凤和鸣,同心如意。” 成泛深深俯拜,任心绪起伏不定。不管再怎么变动,若自己深谙合作相处之道,又有前事之鉴警示,想必自己能与祁贺共同配合演出一段佳偶之戏。 宣读的太监嘴角含笑,恭敬地把圣旨呈上。四周饰以祥云如意,纹路精巧,触手温润。 成泛不由想起了之前世两次昭告身份的圣旨。 赐婚的那次,她在宫女的搀扶下才将将立住,强颜欢笑给了赏钱,进入内室才忍不住伏案垂泪。哭早逝的亲娘,也哭不争气的自己。 第二次是封后制书。她屏退左右,难掩喜色,忍不住在女儿脸上印下一吻,而祁贯,在灯火明亮处含笑凝望着她,带着初登大宝的意气风发。 如今兜兜转转,成泛又拿到了这道相同的赐婚圣旨,不过只换了个人而已。 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她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回到自己的战场揪出黑手,也不知道自己之后能否顺利掌权。但她想替当年的自己好好重活一遍,享受过程,了却遗憾。 成泛笑得眉眼弯弯。祁贺看着她,深邃的眼中仿佛盛着点点星光。 他对着成泛深深一礼,声音清湛,长眉舒展,“臣祁贺,愿为公主分忧,愿永结同心,长相厮守,不负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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