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桢从医院回到家, 已经是深夜。
少年冷峻眉宇间笼着深深倦色,眼睛下方的青黑因皮肤白而格外明显,头发已经有些长了, 被风吹得凌乱, 低头从口袋找钥匙时,从额前滑落。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国赛前每晚失眠,耳边是室友的鼾声, 眼前是病重的外婆、无助的外公、吵得不可开交的父母……最后定格在脑海的, 总是尚且年幼从没离开过他的妹妹。
他困兽一般什么都做不了, 简直是个废物。
长久以来的神经紧绷精神高度紧张、以及睡眠缺乏,导致他在国赛第一天犯下蠢得不可相信的错误,即使第二天发挥稳定也于事无补。
都不重要了。
都结束了。
国赛结束后,他直奔医院。
十月之后他一直都在封闭集训, 每天被试卷讲义淹没, 中间一共出来两次。
一次是11月22日妹妹生日,一次是去找母亲的离婚律师, 除此之外没有时间见任何人。
短短几个月没见, 他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外公。
原来,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真的会一夜白头。
威风凛凛的老头, 工作时穿的是白色警衬, 破的是部级督办大案, 现在满头银白。
外公在外婆和他面前强颜欢笑,却又无数次被他撞见,老人坐在走廊脸埋进掌心,肩背颤抖泣不成声。
外婆的病情急转直下, 就在今天,医生委婉表示已经没有住院治疗必要。
化疗不过是徒增痛苦,不如就此出院,带她回想回的家,吃想吃的东西。
趁她还能吃得下。
病床上的外婆,枯瘦得像一把冬天飘零的草。
人到老年,总想落叶归根,她用最后的力气低声喃喃想回南方,因为她就是在那里遇到外公。
外公红着眼睛答应。
扛过枪、打过仗、大案要案破了无数的人,一辈子没掉过的眼泪,都在这一年时间补回来了。
等外婆回到南方……
外公外婆在,还有人把他当孩子,问他吃得好不好学习累不累,心疼地拉着他的手说“怎么又瘦了”。
外公外婆不在,他就只剩自己。下次见,外婆还能笑着摸摸他的头、喊一句“我的宝贝外孙”吗?
他还有机会再见到她吗?
顾桢深吸口气,咽下所有情绪,才推开家门。
玄关电灯开关失灵,只有月光从落地窗透进来,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一片灯火辉煌,他往里走,不知道踩到什么,瞳孔适应黑暗之后,满地狼藉映入眼帘。
花瓶碎得四分五裂、凳子歪七扭八,客厅上方的水晶灯重重坠地,电视屏幕被砸出完美的蜘蛛网状,门口父亲的鞋子一只在鞋柜,一只在客厅中央。
母亲头发凌乱,嘴角却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宝贝儿子,离婚我得了这个数。”
她用手指比了个数字,那个数字够她一辈子吃喝不愁。
“我忍了这么多年,老天爷开眼,让我抓住他出轨的把柄,”她兴致盎然,精神亢奋,眼睛诡异地亮着,“你知道吗顾桢,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跟桉桉差不多大……”
疯了。
她无药可救了。
外公外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不对,她是外公执行任务途中领养的。
可他身上却流着她的血液。
他为此感到恶心。
顾桢眉眼间有种心如死灰的平静,剑眉和瞳孔都是黑森森的,看着母亲的眼神,像看一株正在腐烂的玫瑰花。
他跨过满地玻璃碎片往妹妹的房间走,面无表情撂下一句:“你们打架能不能挑顾桉不在家的时候?只要顾桉不在家,你们想怎么打怎么打,打死了我来收尸都行。”
他不关心父亲出轨,不关心他们离婚的财产划分,甚至不关心自己今后还有没有钱上学,他只关心自己从小带大的妹妹。
母亲笑意温柔到冷血:“放心,以后不会吵了,我会带桉桉一起回南方的。”
每个字音都像冰锥,一个字一个字地刺下来,杀人不见血。
门把手冰凉,顾桢推开妹妹房间的门,黑漆漆一片。
他轻声喊了一句“桉桉”,嗓音干涩、甚至有些哑。
下一刻,他听见拼命抑制的哽咽,和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哥”。
顾桉缩在墙角,手臂抱着膝盖,月光照进来,满脸泪痕。
他刚伸出手,顾桉就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哥,我能不能不跟爸爸也不跟妈妈,我跟你……我可以吃很少的饭,也不要冰激凌蛋糕和小零食了,我会好好听你话的……哥,我不想跟妈妈走,哥……”
那是顾桢这辈子觉得自己最没用的时候。
他一个高中生,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怎么去养她。
他低头,给妹妹擦眼泪:“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哭什么?”
顾桉总是很听他的话,他说不哭,她就把嘴唇抿得紧紧的,没来得及发泄的恐惧委屈,都变成让她胸腔起伏的哽咽。
顾桢放软了语气哄人:“再等等哥哥好不好?”
少年眼睛通红,被眼泪沾湿的睫毛漆黑一片:“哥哥一定会把你接回来的。”
他已经高三了,还要读四年大学,大学修够学分可以提前毕业吗?
研究生就不念了吧,大学毕业就参加工作,一工作就把妹妹接到自己身边。
那个时候,不管是爸爸妈妈还是法律条文,任谁都不能把妹妹从他身边抢走。
顾桉红着眼睛的样子可怜极了:“拉……拉钩!”
顾桢嘴角轻弯,小拇指勾上妹妹的:“你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他们只管生、不管养,顾桉是他带大的。
幼儿园是他去送,小学是他去接,亲子运动会他从不缺席,家长会他青涩到格格不入的地步,却又相当认真。
兄妹这些年,他们从没分开过。
“明天跟着外公外婆回南方,要听外公的话,知道吗?”
说起离别,顾桉的眼泪又开始打转,紧紧抱着哥哥不说话。
“有事就给哥哥打电话,电话号码背下来了?”
他的声音轻而又轻,温柔得让人想哭。
顾桉眼泪簌簌掉落:“背、背下来了……”
“到新学校要学会保护自己……”
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顾桢,她还这么小,你让她怎么保护自己。
保护她明明是你的事情。
好像还有好多事没来及做。
都是他大意,以为命运会在高一元旦、外公接走顾桉的那一天开始改写。
以为他可以继续搞竞赛,拿IMO金牌,保送全国最高学府,一片坦途。
以为到那个时候,他可以给顾桉更好的生活。
她喜欢画画,就只画画,不必勉强自己做任何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她这辈子只需要为自己活,就算当个世俗眼中的小废物也没关系,他养。
从高一下学期到高三上学期,这两年时间他只专注一件事,竞赛。
刷题刷到深夜,妹妹在外公家打电话给他,小话痨一样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哥哥,我养了一只小狗,你什么时候来看?”
“哥哥,你什么时候给我买你们学校门口的小蛋糕?”
“哥哥,我作文写你了,我读给你听?”
哥哥、哥哥、哥哥……
其实她不是想让他看小狗,也不是想吃校门口的小蛋糕,更不是想显摆她的满分作文。
她是想他了。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做的?
他掐着时间跟她打电话,说不了几句,他就要打断她,哥哥要去学习了。
她总是很乖,挂断电话前小大人一样嘱咐:“哥哥,你好好学习,好好吃饭,过马路的时候要看车……”
他以为他缺席她的成长可以弥补,却不知道经此一别再也没有机会。
如果时间能重来,他宁可不去竞赛,每天送她上学接她回家,每天买了零食在校门口等她。
他这个哥哥实在差劲。
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带她去,还有好多好吃的没来得及给她买,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教过她。
怎么办。
“顾桉。”
“嗯?”
顾桢站起身,朝着顾桉伸出手。
当他笑时,兄妹俩有一模一样的小虎牙:“哥哥带你去打球好不好?”
以前他打篮球,她总喜欢像个小尾巴跟在他身后:“哥哥,你也教教我嘛!”
他却笑她:“小朋友,你还没篮球高呢。”
那个时候他总想着,等考完竞赛就好了,等他读大学就好了,等他有能力赚钱养家就好了,可是时间根本不等他。
冬天的篮球场空空荡荡,路灯几盏,光线冷白凄凉。
篮球在他手里,少年眉眼无比认真。
路灯暖调光线映在他瞳孔之中,清亮眼底都是细碎笑意。
“看好了啊。”
他教她打球,教她运球,教她防守,教她上篮,教她投三分。
顾桉抱起篮球大力抛出去,怎么也投不进篮筐,小脸皱成包子。
顾桢忍俊不禁地弯了弯眼睛。
如愿以偿看她气成小河豚,攥着拳头气鼓鼓的样子,可爱得要命。
他走近、弯腰、一把把人抱起来举到篮筐下面。
少年清冷声线带着哄人的笑意:“来,我们的最佳球员,投吧。”
篮球落地,砸出重重声响。
那是顾桉投中的第一个球。
她的哥哥高一185,高三已经长到188,所以当他把她抱起来,篮筐近在咫尺。
时间不早,渐渐起了风。
顾桢脱下自己的黑色冲锋衣:“来,伸手。”
她那么小,他185的上衣她穿着快到脚踝。
顾桢在顾桉面前蹲下身子,像小时候那样:“哥哥背你回家。”
这就像他们相依为命的人生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夜晚。
玩累了,哥哥背着妹妹回家。
他上次背她是什么时候,怎么不记得了。
这两年的时间里,他的人生只剩下竞赛。
顾桉趴到他背上的时候,他想起她刚出生的时候。
那么小一点儿,皱皱巴巴的,实在不算可爱,可他还是看了一眼,又一眼。
顾桉抱着他的脖子,极力抑制着想哭的冲动,可还是有什么温热湿润、落到他的脖颈。
他想起她从襁褓里的小婴儿慢慢长大,看到他就笑,会走路的第一个瞬间是扑进他怀里。
开口说话最先学会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哥哥。
顾桉的脸埋在他的背上,后背的位置湿了一片。
他想起妹妹第一天上幼儿园,无论如何要他跟自己一起上。
他哭笑不得,说哥哥不上幼儿园,哥哥要去上小学。
他送她到门口,老师不让家长进去,怕她哭怕她难过,就在外面等了一整天。
他希望明天慢点到来。
希望回家的路长一些再长一些。
希望自己能够一夜长大。
天不遂人愿。
到家,睡觉前,顾桉把被子盖过脸颊,催他快去睡觉。
他手指勾着被子往下一带,露出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
顾桉忍哭忍到眼睛通红,牙齿紧紧咬住嘴唇,肩膀颤抖。
小小的身体承受不住如此浓重的悲伤,最后还是哭出声。
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说,哥哥会把你接回来的,你再等等哥哥。
他拼命学习,拼命长大,咬碎牙齿和血吞,先同龄人一步长成大人,不过是为了有抚养她成人的能力。是想着万一哪天父母离婚,他谁都不跟,什么都不要,只要妹妹跟着自己。
她那么爱哭,自己不在,要受多少委屈,他不敢想。
可他长大的速度,最终没有赶上她离开自己的速度。
他在她旁边坐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去机场的车已经停在楼下。
顾桉的眼睛红肿得睁不开。
她穿着他给她买的外套,背着他给她买的海绵宝宝书包。
乖乖的小小的,跟他说再见,下楼的时候一路不肯抬头。
他笑着戳戳她脑袋上的揪揪:“不跟你哥说再见吗?”
顾桉低着头不说话,沉默上了出租车,自始至终不肯抬头看他一眼。
终于在车子发动的那一刻,委屈决堤,悲伤铺天盖地。
出租车的后玻璃映出她的身影,她拼命拍着车窗哭,泪眼朦胧,喊他哥哥。
现实锋利得像刀片。
出租车汇入车流,直至看不见。
顾桢站在那里沉默良久。
蓦地想起小学每天放学回家,妹妹总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楼下,等他回来。
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家里空空荡荡,一片狼藉。
他深吸口气,准备收拾东西回学校。
当打开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的书包,目光凝滞,心脏在一瞬间被撕裂成无数碎片。
他的书包里,装着一个小猪存钱罐。
那是顾桉的“小蛋糕基金”,从来不允许任何人动。
而现在,她送给他。
附带的小卡片上,用稚嫩的笔迹认认真真写着——
“给哥哥交学费。”,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