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5日
“我跟我爸。”」
——四月日记
-
运动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沈肆月没有见过顾桢。
后来才听楚航提起,顾桢是去参加省队集训了。
CMO(中国数学奥林匹克)在12月,他要一直考完试才会回来。
高很不好过, 如果用颜色形容, 那便是灰蒙蒙一片。
唯一的亮色, 是课间操、中午去食堂、又或者晚自习下课时,故意绕远路过竞赛班的门口,装作不经意地放慢脚步, 而后飞快往他们班里看一眼。
明明很想见到他,可有些时候他迎面走来, 她又要装作一副和甄心说话的样子,目光躲进尘埃里, 心脏却在为他砰砰跳动。
现在, 他的位置空空荡荡。
他不是天赋型选手, 数学竞赛大神云集,真正的天赋型选手高一就能拿到保送资格, 而他高一耽误一年, 现在已经高, 这次国赛是最后一次机会。
他一定可以的。
等他拿到保送资格,就不会再来学校了吧。
她听说过往年的学长学姐通过竞赛提前保送,别的同学挑灯夜战埋头苦读,他们开始环游世界嚣张恣意, 可是顾桢呢?
他有家暴的父亲, 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母亲,罹患癌症四处求医的外婆,还有尚且年幼需要照顾的妹妹。
命运馈赠的苦难压不垮少年挺直的脊梁。
那个秋天,每天都在上课做题考试订正试卷循环往复, 她刷的题越来越多错题却越来越少。
他不在,少女心失去素材,轻易被试卷掩埋,日记停在运动会那天,像一本断更无疾而终的暗恋小说。
她是唯一的读者,除她之外无人在意。
12月中旬,高三全市联考近在眼前。
考前的周日下午,最后两节课自由活动。
天阴沉沉的,狂风卷着落叶,风雪欲来,沈肆月收拾书包,在校门口坐上出租车。
今天是盛南的生日,说好一起吃饭。
街景在视野里飞快后退,沈肆月脑袋靠着车窗,难得放空。
她想起初中的时候。
盛南想要倾尽所有买学区房,父亲不答应,为此两人没少吵架。
争吵的结果是,房子只写盛南的名字,所有贷款盛南一个人还。
也是那段时间,盛南跟老东家提出加薪无果,毅然决然提出辞职。
生活捉襟见肘,盛南却依旧什么都给她买最好的,以至于她对她的窘迫毫无察觉。
她月经初潮,卫生巾用的是盛南买的、超市最贵的,本以为母亲也是一样。
直到无意发现母亲房间那包几块钱一大袋、上面连牌子都没有的卫生巾……
盛南是爱她的,毋庸置疑,只不过方式方法用了最窒息的那一种。
所以后来,她每次被她言语或行为伤害,总会想起那袋批发的卫生巾,而后选择原谅。
到律所时,母亲并不在会议室。
母亲的同事告诉她:“盛律师在办公室,当事人的儿子也在。”
沈肆月礼貌道谢,站在走廊等盛南。
她想起盛南跟自己提起的离婚案,不靠谱的父母,可怜的兄妹,明明都是亲生,儿子被弃之如敝履,女儿只想跟着哥哥。
不知道那起案子最终怎么判决,离婚诉讼一般3个月,如果涉及的财产纠纷过多,战线还要更长,现在有结果了吗?
会议室的门没有带上,盛南的说话声模糊遥远,一时半会没有结束的意思。
她转身准备去楼下的咖啡店等,刚要走,耳朵却精准捕捉那道清冷的男生声线——
“我跟我爸。”
只一刹那,沈肆月被定在那里。
他不应该在竞赛集训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马上就要考试了啊……
一时间脑海中所有细碎片段串联成线,有钱的酗酒的家暴的父亲,靠着父亲生存没有工作只会花钱的母亲,还有不想跟爸爸妈妈任何一个人、只想跟着哥哥的妹妹。
沈肆月听见母亲问:“为什么?”
会议室内光线亮如白昼。
少年穿着宽大的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顶,微微遮住下颌,剑眉蹙着,戾气懒得掩饰。
声音冷得像冰刃,毫无情绪起伏,用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因为我爸是个畜生。”
盛南翻开诉讼资料。
厚厚一沓A4纸附图多张,伤口照片伤情诊断照片一应俱全。
上面详细记录了顾家明的家暴事实,来自他妻子的口述——
“儿子小学的时候想给他个惊喜,捧着生日蛋糕藏在门口,被他一脚踹翻在地上。”
“我女儿刚上小学那会儿,拿着成绩单让他签字,他一巴掌就把我女儿的脸扇肿了。”
“生意不顺心、赌桌上输了钱,又或者喝多了一点酒,都能成为引爆他情绪的导火索。”
她记得她问过她,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离婚——
美丽的妇人轻飘飘回了句:“因为顾家明有钱啊,我买这个包的配货,比你开的那辆车都贵。”
漂亮蠢货,当时盛南在心里毫不留情地评价。
可是那样的漂亮蠢货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盛南知道,眼前的男生跟沈肆月同在附中,甚至是在竞赛班、花钱找关系都不能把人塞进去的竞赛班,是保送清北的种子选手。
某次给女儿开家长会的时候,她在学校宣传栏里看过他的照片,红底的证件照,他穿白色衬衫,嘴角有笑。
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眉眼都是黑森森的,戾气浑然天成紧绷尖锐,而在那张证件照里,却是截然相反的意气风发眼神明亮。
光一张照片,她就能想象学校里喜欢他的小姑娘群体有多庞大。
盛南直言道:“父亲的家暴史摆在那,你不怕吗?”
少年坦荡无畏,不言不语时,有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锐气。
其实他还是个孩子,父亲不疼母亲不爱,在这场离婚官司中只是个可悲的累赘。
或许,他也会难过也会心碎,可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他现在坐在自己的面前,把自己逼进一个无所畏惧的坚强躯壳,执意要跟着那个家暴成性的父亲,好让自己的妹妹免于苦难。
“我不怕挨揍,我怕我不在,妹妹哭没人管她。”
盛南知道,他的父母管生不管养,所以他的妹妹从小都是他带大的。
“所以,盛律师,”说到妹妹,像是被触碰到死穴,男生的声音里终于带了情绪,是一种心如死灰的祈求,“有没有一条法律条文规定,妹妹可以跟着哥哥。”
沈肆月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听下去,可那些声音从她耳朵钻进去,落在心底,就变成了眼泪,潮湿一片。
为什么她的少年要经历这样的事情。
她一个外人都知道他有多疼他的妹妹。
为什么啊,为什么命运要硬生生把他们分开。
这样的事情,盛南不知见过多少,所以她依旧冷静而专业,为了保持清醒的判断力甚至到了冷血的地步,毫不留情戳破男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现在没有成年,据我所知你还在读高,抛开法律条文你没有任何抚养你妹妹的经济能力,而且,”盛南顿了顿,近乎残忍地告诉他:“你母亲会争取你妹妹的抚养权,也有关于抚养费的考量,你妹妹距离成年还有很久,所以你父亲需要一直支付抚养费,她需要以此来维持自己的正常生活,而你不一样,你马上就要成年了。”
所以没有人要你,这句话盛南没有说。
抛开律师的身份,她还是一个母亲,即使她大多数时候严苛到超乎女儿的承受能力。
长久的沉默,像钝钝的刀子,缓慢而持续地割在沈肆月的心上。
“如果我愿意不要抚养费呢?”
“如果我愿意辍学去打工呢,这样可以吗?法官会考虑吗?”
沈肆月怔住,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了,让她无法呼吸。
在这场离婚官司里,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想要争取妹妹的抚养权,他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他明明成绩那么好,马上就要参加国赛,保送资格近在咫尺。
他明明有大好前程,再过半年他就要读大学,所有中国的大学都为他敞开大门,只要他想去。
他明明应该站在所有人的回忆里,站在她沉默的高中时代,意气风发,嚣张恣意,成为永远的月亮。
可他现在坐在这里,坐在离婚律师的面前,提出他可以放弃他能够得到的所有,为了让妹妹跟他。
盛南不是不动容。
这个冷静得超乎于同龄人的男孩子,终于露出了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他想要破釜沉舟,为了妹妹不惜毁掉自己的人生。
“你连高中文凭都没有的话能做什么呢?你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你能给你妹妹怎样的生活?”
少年倔强的眼睛漆黑澄净,有一簇微弱的小火苗,一点一点慢慢熄灭,蓬勃动人的朝气不复存在。
他垂着头,黑发滑落眉宇遮住眉宇,久久沉默。
盛南猜他是不是已经红了眼睛。
他已经很了不起了。
难怪妹妹只想跟着哥哥。
除了因为血浓于水的亲情,还因为哥哥曾经自己一个人给她撑起整个世界。
她从不安慰人,这次却放软了语气,不是站在律师的角度,而是站在母亲的角度:“就算你们一个人跟爸爸,一个人跟妈妈,你也可以见到她啊。”
少年的嗓音清越不再,已经有些低哑:“我外婆癌症确诊,我妈要跟他们一起回南方,那里离这一千多公里。”
一千多公里,几乎是大半个中国。
朝夕相处的兄妹,以后恐怕再见一面,都很难了。
沈肆月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的。
原来曾经她经历的那些,跟他比起来,如此微不足道。
她想起高一的时候。
他不去清北班,不参加数学竞赛,因为竞赛班的作息和假期安排没有办法照顾妹妹。
他不准备考研,想要大学毕业之后直接参加工作,这样就可以赚钱养家。
他让自己飞快成长,还是来不及保护好最重要的人。
现在一切回到原点,甚至比之前更加糟糕。
“我知道您的咨询费不便宜。”
盛南看着男生最后把信封放在桌上,推到她的面前。
他的个子很高,眉眼英挺俊秀,微微颔首:“谢谢您。”
沈肆月闪身躲到楼梯口,喜欢他那么久,她从来没有哭过。
可现在,她的心都要疼碎了,眼泪不听话,一个劲儿往外掉。
少年推开门的瞬间狂风肆虐,那从不为谁弯折的脊梁依旧挺直。
他的家人知道他已经在爸妈之间作出选择了吗?
妹妹长大以后会知道哥哥不是不要她、是不能要她吗?
“我跟我爸。”
是不得不面对分离时,他作为哥哥、为保护妹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
12月19日,这一年的CMO如期举办。
保送名额就在这次考试中产生,前60名会进入国家队,代表中国参加IMO(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站上世界领奖台。
那天上午沈肆月频频看表。
现在你到考场了吗?
题目难度还可以吗?
做得还顺手吗?
现在是不是要交卷了?
……
上天啊,请保佑他,不要让他再吃苦了。
今天考试结束,明天他会返校吗?
想到这里,心底期待像跃出水面的小鱼,漾起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可是CMO结束后,竞赛班他的位置一直空着,关于他的议论却一直没停。
大家纷纷猜测,顾桢这次保送肯定是稳了,说不定还能进国家队拿个IMO金牌回来。
姜可心也是得奖热门选手,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赋挂,学习毫不费力,之所以被顾桢压了一头,仅仅因为顾桢更努力。
他家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在大家眼里,他属于家境优渥的天之骄子,父亲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公司老总,母亲偶尔出席一次家长会、全身上下的行头加起来能在荆市买套房。
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几近发狂的拼命,是因为身上压的责任太重,让他丝毫不敢懈怠,连喘气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
全市联考转眼到来。
考场考号贴在黑板前,沈肆月已经从高一的30号考场到了3号考场。
平日身边会有同学问题,偶尔也会被笑着喊一声“学霸”,任课老师对她总是很重视。
自知差得还远,他可以竞赛保送清北,她却不可能高考考到北大学医。
她在全市联考中考出高中三年的最好成绩,是可以上台领奖的范畴。
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她心里期待的不过是与他并肩站在领奖台。
表彰大会开始了。
她没有留意校领导的讲话,没有留意那些奋发向上的语言,只是眼睛看向竞赛班的方向。
她总是能在人群中精准捕捉他的身影,不用看正脸只需要背影和球鞋就能认得出哪个是他,再嘈杂的环境对他的名字和声音也无比敏感,所以她只看一眼就知道,他还是没有来学校。
母亲说,那场离婚官司最后双方闹得很难看,今天开庭。
法庭肃穆,离婚官司正在进行中。
旁听席上,少年一身黑衣,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冷淡眉宇间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直到法官问出至关重要的问题:“作为他们的女儿,你想跟谁一起生活呢?”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带大的妹妹身上,终于有了情绪。
她还那么小,倔强忍着眼泪,憋得眼睛通红:“我想跟我的哥哥一起生活。”
法官:“据我所知,你的哥哥还在读高,并不具备独立抚养你成人的能力,作为原告、被告的女儿,你的意愿是跟谁一起生活?”
妹妹的声音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带着哭腔的声音却比刚才更加清晰:“我想跟我的哥哥一起生活。”
法官再次问她:“你的意愿至关重要,你要跟原告还是被告一起生活?”
极度的恐惧和不安终于让她崩溃,她的个子小小的,肩膀瘦瘦的,哭着说:“我谁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哥哥!”
旁听席上的少年红了眼睛。
表彰大会很短,沈肆月沉默看着台上。
高中年,多少次她看着他大步流星走到台上,眉眼间都是风发意气。
那个时候她总是想,她要厉害一点、再厉害一点,跟他并肩,这样就能有一张属于她的合影。
而现在,校领导念出她的名字。
眼前这一幕是她想象过无数次的画面。
她想象他听到她的名字,想象合影时他在身边。
想象如果自己足够幸运,就可以在后台候场的短暂几秒,跟他表示恭喜。
换他一句带着疏离和浅淡笑意的“你也不赖”。
可是,这一切不会发生了。
那起离婚诉讼的最后,崩溃到大哭不止的顾桉看向顾桢。
多少次他给她擦眼泪,笑她小哭包,如今妹妹哭着看向自己,那目光里是求助,是不舍,是要他带她走,他什么都做不了。
顾桢面对法官,眉眼不驯,声音有种近乎冷血的平静:“我跟我爸,我跟顾家明。”
当不得不面对分离,这是他作为哥哥,为保护妹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
圣诞节前,表彰大会的照片贴到了宣传栏。
沈肆月名次靠后,所以站在最右边,照片只拍到她的半边身子。
她蓦地想起运动会那天。
闹闹嚷嚷的环境中,只有他注意到她的位置太过边缘,于是不厌其烦,重拍一张。
桀骜不驯的外表,不动声色的温柔。
甄心在她耳边问:“肆月,你怎么没有看镜头呀?”
沈肆月这才看向照片。
所有人直视前方看着镜头笑得灿烂,只有她侧着脸仿佛在走神。
没有人知道她在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他曾是她站在领奖台上的初心和全部的少女心事。,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