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之点头,肯定道:“当年林家确实是因为密谋拥护昭懿太子上位一事败露而被问罪。”
“这林家……还真是有意思。”萧鼎又问,“柳弦惊原本的来历,知道的人多吗?”
“应该不多,我也是当初无意救下她后才知道她的身世,况且现在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梁朝也已覆灭。”
“是啊,梁朝都已覆灭了,这火也烧不起来了。”萧鼎轻声说道。
书房安静了几瞬。
萧鼎缓缓起身,轻轻拍了拍衣袍下摆,右手手指摩挲这拇指上戴着的碧玉扳指,“你所担心的那些都不是问题,只要她有真本事,莫说是个女子,便是只猫,我也是用的。”
“我对这位林氏后人、柳山长,挺好奇的,倒想先和她见上一面。”
未等到回复,萧鼎扭头,见沈微之脸上略带迟疑的神色,眉一扬,“怎么?不会是她那那里,你还没说通?”
“陛下明鉴。”
萧鼎笑了,“难怪刚才你当着陆程两位相公的面,直接便举荐了她,敢情是自己都还未打动你知己之心啊。”
“三七开。”
沈微之见萧鼎若有所思,又道:“柳弦惊迟迟未应臣之邀请,并非是认为自己无法胜任,只是因为常年抱恙。依臣之所见,她是除范松阳先生外最合适的人选了。”
“便信你一回,你再去请,若还是不成的话,我就走一趟。”萧鼎负手而立,“已经慢不得了,上元节过后就是开春了,关于科举的改制必须动起来了。”
“臣明白。”
萧鼎瞥了一眼窗外,慢慢转悠回书案后面,“天色不早了,今晚我已和皇后约好去她宫中用饭,就不留你了。”
沈微之起身行礼,“那臣便告退了。”
“沈十七啊,”萧鼎双臂撑在椅背的上端,“那日和皇后闲谈,聊到了你的婚事,都要而立之年的人了,也是该娶妻生子了。”
“劳陛下和娘娘费心,臣暂无娶妻的打算,如今新朝初立,事务繁多……”
“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萧鼎直接打断他的推脱之词,看着沈微之一副无欲无求的圣人模样,摆摆手,“算了,还是等你家老太太催你吧。”
“徽宁还缠着你了?”萧鼎话头一转。
“徽宁公主年纪尚小,臣对公主确实无意。”
“她好歹也是我的妹妹,也莫太要她下不来台。”
“公主身份高贵,于臣而言亦是君,自是尊之敬之。”
说已至此,萧鼎也不再多言,只道让他早些回去。
·
或许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沈微之刚一走出御书房,便看见汉白玉石阶尽头等着的人。
徽宁公主萧诗韵是程太后所出,与其弟萧潮生是一对龙凤胎,长相娇美灵动,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斗篷边的一圈纯白狐狸毛领更称得她皮肤雪白,她此时正低着头,踢着地上的积雪,直到身边掌灯的女官提醒后,她才霍然抬头。
看到沈微之的身影时,她漆黑清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举高了手,朝他用力挥着,腕上戴着的铃铛手钏清脆作响。
身边的女官再次提醒道:“公主,现在还在禁中,注意仪态。”
萧诗韵不满地嘟了嘟嘴,到底是把手放下了。
可当沈微之不疾不徐地走下来后,她径直跳上了两步台阶,迎了上去,“沈侍郎好呀!”
沈微之忙停下脚步,行礼道:“微臣见过公主,公主万安。”
“你当然见过我,”萧诗韵想要抓住沈微之的手腕,沈微之不着痕迹地挪开,萧诗韵也不恼,只是按下他行礼的手,声音清脆,“不是说了,你见我,不用行礼。”
“公主身份尊贵,微臣不敢无礼。”
“好吧。”萧诗韵耸肩,想到此行的目的,绕着沈微之转了一圈,仔细打量着他,还凑进嗅了嗅,没嗅到什么药味,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站定在沈微之面前,小声地道:
“我听人说,你遭到了刺杀?没受伤吧?”
“劳公主挂心,微臣无碍,微臣还有要务在身,微臣先行告退。”
萧诗韵鼓了鼓腮帮子,咕哝道:“你还真是,微臣来……微臣去。”转身向后面跟着的随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后些,对着沈微之灿烂一笑,“我送你出宫啊!”
“公主金枝玉叶,岂敢劳烦……”
“好了好了,”萧诗韵打断沈微之的话,“别念经啦,要么我送你,要么我就在这里,揪住你说。”
沈微之知道,萧诗韵自然是做得出来的,只好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公主请。”
萧诗韵得意地歪头一笑,两人并肩行走在宫道间。
“我听说……”萧诗韵顿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道:“前几天的傍晚,你是和一个娘子共骑一乘,进到平陵的?”
共骑一乘?
沈微之愣了一下,然后才和前几天他与柳弦惊共骑这件事情对上,并未否认,“是有这么一回事,敢问公主,是从哪儿得到消息的?”
萧诗韵撇过脸,“你管我从哪儿得到消息的,我随时盯着你呢。”
过了一会儿,萧诗韵又别别扭扭地问:“我……我只问你,她是谁?与你是什么关系?听说,她真的很好看,气质也独特。”
见沈微之不回答,她伸手拦住沈微之的路,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铿锵有力地道,“若她真是你心仪之人,你只管告诉我,让我对你死了心罢了。我又不会像那话本子里的公主,去欺负她,也绝不会拦你们的婚事。”
“我发誓!”萧诗韵举起手,眼里写满了执拗。
沈微之叹气,“她是微臣结交已久的一个友人,与臣之间,唯有高山流水之情,无男女之爱。”
萧诗韵闻言嘴角微微翘起,“友人啊……”重新走回到沈微之的身边,仍肩并肩地往前走,“认识了有多久了啊?”
“十年有余了。”
十年……萧诗韵瘪了瘪嘴,十年前她才九岁。
“她人怎么样?不会同你一样是个呆子吧?”
这话倒是将沈微之问住了,首先肯定的是,他不是个呆子,柳弦惊也不是个呆子,至于她人怎么样……十年前,他是带着目的接近她的。
他答:“很好相处,公主您以后也会见到她的。”
“……你要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萧诗韵歪头看他。
沈微之不答。
“诶,你说,我们两人这样并肩走着,像不像……像不像一对一起回家的……”
萧诗韵“夫妻”两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沈微之截住了话头,“公主慎言。公主金枝玉叶,微臣承蒙公主厚爱,微臣是未有心仪之人,微臣对公主也只有……”
“沈微之!你讨厌!”
沈微之继续说道:“微臣对公主也只有一片敬意,不敢有丝毫觊觎之心。”
“那本宫令你有觊觎之心呢?”
沈微之沉默不语。
“沈微之!你!真是气死我了!”萧诗韵气冲冲地走了,复而又折返回来,狠狠地踹了沈微之小腿一脚,“呆子!”
萧诗韵踢完再次气呼呼地走了。
良久,沈微之才慢慢直起腰,收回行礼的姿势,也未往回看,只是不疾不徐地继续往前走,红墙绿瓦间,只剩呼呼的风声。
身后骤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沈微之脚步一顿,侧眼便瞧见一个提着灯的内侍,他深深鞠躬道:“见过沈侍郎,公主吩咐小的为大人掌灯。”
沈微之抬了抬手,“走吧。”
·
崇宁元年,
正月十三日,天大晴。
一大早,屋檐下结的冰凌,被那暖暖的晨光一照,滴滴答答落下水来,那豆大的冰水恰好掉落在赵牙人的头顶上,若是往日,赵牙人早就骂爹骂娘嚷嚷起来,但是今日,她只轻嘶一声,继续一拐一拐地往前走。
要问为什么?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冰水,不落赵大脑袋上,不滴在申四脖颈上,偏偏掉落在她的头上,说不定这正是上天给她的预兆。
她,赵牙人,要做成改了皇帝改了年号的第一桩买卖了。
嗯,这冰水定是吉兆!
新年新皇帝新开始!
“这里地段是极不错的,离那最热闹的白云坊也不过两条巷子的路,旁边就是沧浪桥,马上就要开春了,那里踏青是极不错的,濯渠也在这附近,平日洗菜浣衣便不用跑老远去挑水了。”
赵牙人嘴上极力推销着,来看宅子的二位娘子模样与气度都不错,她却隐隐有些担忧这两个小娘子拿不出买房的钱,毕竟过于年轻。
虽说她们来看的是一进的小宅子,但这宅子却位于平陵中上的地段,要价并不低。
赵牙人自是不想自己开年第一笔买卖泡汤,多不吉利。
“虽是一进的宅子,二位娘子住的话,也是足够了,二位娘子进院里看看吧。”赵牙人先带着她们看了看宅子外面和街巷,然后一边介绍着宅子的优处一边打开宅门。
一进的宅子自是谈不上有多开阔宽敞,但确实是雅致整洁,庭院中种着一颗高大的桂花树,枝繁叶茂的,最尖上堆着些积雪,地上还铺着一条鹅卵石小道。
柳弦惊已忍不住想象,在月升中天之际,清光从树间洒泻而下,院里石板上阴影斑斓,人躺在藤编的摇椅中,树下乘凉的场景。
“到时候把这桂树给砍了,种枇杷树!”作男子装扮,但依然看得出来是个女子的李慈姑,将手往树干上用力一拍。
站在身后的柳弦惊轻笑,低声道:“还在生气了?”
李慈姑撇开脸,“连家私都带着,你明明就是做好了长住平陵的打算,一路都是哄我来着,亏我还和姓沈的吵。”
“好啦,是我的错,”柳弦惊拉住李慈姑的手,问道:“觉得这院子怎么样?”
“自是比不过饶城……不过嘛,勉勉强强喽。”
“那就这样定了,这里采光着实不错。”
一旁的赵牙人闻言迎了上来,“娘子可是定了?可还要去别处看看?”
柳弦惊又四处打量了一圈,“不用去别处了,就这里吧。”
“莺迁仁里,燕贺德邻,儿先贺娘子迁居大喜啊。”赵牙人先恭贺了一句,然后又装作一副为难的模样,看了看四周,以手半掩口道:“娘子也知道时下平陵是个什么状况,所以这卖主啊着急返乡,因此……这金银交割得要快。”
“价格没问题,我这里现银,交割自不会慢,劳你定契,有事来折柳客栈找我。”
“是,这是儿应该做的。”
赵牙人心里的这块大石总算落下,此时终于有空闲去想,这两位瞧着娇滴滴的娘子,这个时候,来平陵花大钱买了座宅子,是要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