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底下向来没有新鲜事。
程峮女儿被绑架的事在图雅市不是秘密，程峮联合陆廷玠将劫匪给沉了海的事情也不是秘密，程姣的出身就这样暴露在图雅市所有人面前。
这事确实掀起过一阵巨浪，却终归平平地落下去，不剩任何波澜。
人间总像海一样起落。
程姣以为，经过这事，程峮起码得拘她个百八十天不许她出去见生人，从前病后，每次都是这样的。
那晓得这一回不过十天半月，程姣才开口，程峮就挪开五指山，放她回学校了。
乐薇见了，抱着她又哭一回：“瘦了。”
程姣替她擦眼泪：“上过体重秤，瘦倒真没瘦，就是胳膊上多了一道疤。”
温润如玉的小臂，一条食指长的浅浅疤痕横亘其中，白璧微瑕，令人发指。
乐薇碰了又碰，心疼不已：“怎么留疤了？”
教室中间有人不屑嗤笑。
“到底是千金大小姐，细皮嫩肉的，那么大一点疤，大惊小怪的。”
乐薇红着眼站起身，拍了桌子，指着那男孩的鼻子：“钱山，你什么意思？”
男孩叫钱山，一副框架颇大的厚底眼镜遮住了他半张脸，他语气还是很不客气：“字面意思，我有说错吗？你们都哄着程姣这个病秧子没关系，我可不哄。”
一个班上总会有这样混不吝的刺头，这是难以避免的。
程姣没有反驳，只自顾自地道：“确实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一场惊心动魄，然而命保住了，也就没什么了。
乐薇知道程姣的症结，身体情况是她的心病，她拍了拍程姣的肩，走过去同钱山理论：“钱山，你不要太过分了。”
钱山身材壮实，他踹倒凳子站起身：“她程姣有什么值得哭的？这天底下比她值得哭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没有一个个的去哭？乐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图什么，你爸在她妈手底下混饭吃，你也就一样给她当个跟屁虫！”
黄毛就是这个时候和郭伟勾肩搭背走进来的，听见这话二话不说，上去对着钱山的嘴脸就是一拳头，打得钱山直挺挺地后退了两步。
“嘴真脏，我看你就是嫉妒程姣！”
“垃圾。”
钱山回敬了句脏话，同黄毛扭打在一起，桌椅板凳倒了一地，同学们惊慌避开，没想到事态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不就是上了一节体育课，怎么刚回到教室，就打起来了？
乐薇也不作壁上观，看着黄毛为自己出头，直接加入战局，逮着钱山猛揍。她从小学习女子防身术，可不是娇滴滴的女郎，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于是拉架的拉架，打架的打架，教室里乱成一锅粥，不可开交。
林照绕过危险区，走到程姣身边，拉住了正上前去的程姣。
这手腕细得他一手能捏仨，拉什么架。
“程姣。”
程姣的脸色透着丝病态的红：“叫老师了吗？”
林照只是摇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目光里的关切很沉重。
程姣在他澄澈的眸色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格外脆弱的模样。
她一瞬间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小学的时候，也有人骂她病秧子，是因为零花钱多，为人大方，大家才愿意和她做朋友，同情她，怕她这个冤大头死了。
她一开始的成绩不是这么好的，也不是什么天才，只是后来发现成绩好的孩子在学校里比有钱更容易受到老师和同学的偏爱，所以才越发拼命地去学习。
她不想要同情。
她想要的是更奢侈的东西。
程姣自视自己的同时，林照也在看她，她被钱山的那番话戳破了，正无声地往外漏着气，自己却不知道。
她仿佛是空心的，全靠一口气撑着。
到走廊外，隔壁班已经有好事的同学赶来围观，李静已经匆匆赶到了，她驱散了围观的同学，目光放到自己班上的几个孩子身上。
看到首当其冲挂了彩破了衣服的三个人，李静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冷眼看着他们。
“你们仨，来我办公室，其他人，把桌椅归位。”
大家各就各位，慌忙地收拾起教室。
犀利哥一进来，就看到一团乱象，他阴阳怪气地道：“呦，在教室打仗了？考多少分啊，这么有闲心。”
犀利哥把书一摔，没心思讲课了：“收拾吧，收拾完了自习。我去瞧瞧那几个兔崽子，你们班主任还是太温柔了，惯得你们不像话。”
犀利哥口中温柔的李静，正劈头盖脸地训斥着乐薇：“你是班长，该起到带头作用，这么久以来我和各科老师都对你很满意，但是你看看你今天，做了什么事？同学打架你不劝你不拆散他们，你加入进去，你就是这么给大家树榜样的？”
乐薇低头但并不道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钱山先犯我的。”
李静摆手：“教室是学习的地方，不是打架的地方，我不管是谁先惹谁的，我只看结果。结果是你和黄茂、钱山大打出手，把教室搞得乌烟瘴气。难道解决问题只有打架这一个办法吗？”
乐薇嘴不硬，话很硬：“解决问题有别的办法，但想出气只有这一个办法。他该打，不打很难解气。”
黄毛不敢回李静的嘴，只疯狂点头。
乐薇不惹祸的时候，李静是很欣赏她率直的个性的，但到了惹祸的时候，这种脾性就很让她头痛了。
李静拍了拍桌子：“钱山被你们揍成猪头，你们还有理了？”
钱山的镜片都丢了，框架镜被揍得就剩个框了，五官更是肿得看不出轮廓了，脸上还挂着两条鼻血。
单这样看，可怜的确实是他。
犀利哥正从外面走进来：“李老师，教室不是有监控吗，看看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钱山因此失去了宝贵的发言指控的机会，失去了李静的短暂同情，收获到了看完监控的李静的平静对待。
那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教室的监控是有录音功能的。
李静什么也没跟他说，只道：“把你父母都叫过来吧。”
钱山心里有不妙的预感。
乐薇和黄毛的家长也被叫了过来，甚至还有程姣的，但他们都只来了一个。
因为这件事确实是因程姣而起的。
钱父钱母认不得黄毛的家长，却认得乐薇的爸爸乐天，他们是甲方乙方的关系，乐天是甲方负责人。
“乐总，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啊，程董那边您可一定要帮我们美言几句啊。”
乐天时间紧任务重，不跟他们谈什么感情，开门见山地问：“李老师叫我们过来有什么事？姣姣那孩子我放心，乐薇没给您添什么麻烦吧？”
乐天来之前受到了董事长总助李余的授意，顺带兼任了程姣家长的角色。
黄毛殷勤地给四位家长倒了茶。
李静把监控点开，视频放完后，无声地看着钱山的父母。
钱父钱母不停地擦汗：“小孩子不懂事……”
李静皮笑肉不笑：“十八岁了。”
“他没有坏心的……”
“是不坏，把黄同学头发都薅秃了一块。”
乐天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两位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吗？”
犬女必有虎父啊。
黄毛冲乐薇竖了个大拇指，又看了眼自己挽起袖子想打人的爹。
遗传得还挺全面的，他也遗传了。
钱父虽然觉得自己儿子没有什么大错，但还是连忙给了钱山一巴掌：“误会都是误会。钱山，快给乐薇同学道歉。”
钱山捂着脸满眼愤怒地扭头，嘴硬道：“我没错！”
眼看钱山又要打孩子，乐天只道：“住手，钱山爸爸，你们家怎么教育孩子跟我们没任何关系，你们回去慢慢教，想怎么教训怎么教训，只是不要当着大家的面打，像是教育给我们看的一样。”
钱山爸爸的脸色更难看：“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乐天抬手：“不管你们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钱山必须给孩子们道歉。”
程姣不在场，她也不太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又是如何协商解决的。
只知道那天钱山给她道完歉以后，就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后来再听到钱山的消息，是说钱父钱母的公司要搬去隔壁市发展，所以就带着儿子一起转去隔壁市读书了。
得罪了程姣，程家的大小姐，图雅市都待不下去了。
马上高三，眼看高考，原来读得好好的市一级重点高中，仅仅只是因为言语冒犯了背景深厚的同学，就不得不转学。
大家慢慢有些疏远程姣，哪怕她什么也没有做，哪怕她明明是受害者。
这件事虽然已经被揭过，但这颗因嫉妒而萌生的种子，到底是扎根在了同学们的心中。
就像程姣手臂上的那块疤一样，在那抹白上添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