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程姣没有再跟厉嘉晟提起过林照,他们之间就好像是两条短暂交汇过的平行线,又重归平行。
高二的最后一个夏天,在一场风雨里,正式来临了。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匆忙又盛大,像是行色匆匆的天上人不小心打翻了一块浓墨,天地都要为之倾覆。
图雅高中的晚自习十点才下课,深黑的夜色里是厚重的云层,看不清前路,大家都没敢出教室。
呼啸的风雨打过走廊窗口,噼里啪啦的雨水四处飞溅,凉意缓缓渗透进这个夏夜。
程姣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在灯光透亮的教室里写下试卷的最后一个句号。
乐薇收拾完书包,焦急地望着窗外:“这么晚了下这么大雨,风也大,外面这么冷,车又不能开进学校,姣姣你怎么回去?”
程姣也收拾了桌面:“等雨停,别担心,程姨会来接我,等会儿你先走,叔叔在外面肯定等得着急了。”
一道闪电在空中炸开,巨响随之而来,教室在一瞬间陷入黑暗。
为了安全考虑,雷雨天时图雅高中通常都会断电,但每次都很突然。
教室里传来一阵惊呼声。
乐薇也是其中之一,她一把抓住程姣的冰凉的手:“好吓人,刚才那道雷就在你身后炸开,还有火花。”
程姣拍着乐薇颤抖的背安慰着,乐薇胆子很大却怕黑。
雷声又轰隆响过几回,全学校都开始变得沸腾吵闹起来,李静回到教室安抚了一通,收效甚微,又不得不出门去走廊接家长们打来的电话。
同学们窸窸窣窣地讲话,无非是讨论些雨什么时候能停之类的话。
文艺委员易敏思是个开朗的女孩,她善于调动气氛,有优秀的控场能力,今夜她又一次证明了自己。
她在嘈杂稍微平静后,拍着手,坚定地朗声开口:“当困难来临的时候,请你举起你的左手,左手代表着方向,她不会向困难低头……”
易敏思是饱满而有力量的女中音,她的声音就像破开黑夜的一道光,虽然还青涩,但已经有了不俗的感染力。
当她开口唱歌以后,漆黑一片的教室终于安静下来,有人慢慢追寻着她的曲调,唱起了这首堪称童年回忆的经典曲目。
“当遇到挫折的时候,请你举起你的右手,右手代表着希望,她不会为挫折发愁……”
众人相合,歌声传出去很远,教学楼也好像突然安静下来。
林照偏头看向走廊外,被手机微微的亮光照亮,站在黑暗中打着电话的李静,疲惫的脸上有抹欣慰的笑。
唱完这首,易敏思功成身退,黄毛接上力,带着大家唱:“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正值毕业季,这样的歌曲总是能触动学生时代的大家的心弦。
乐薇也不怕了轻轻拍着节奏加入进去,程姣也轻声相合。
最后这场大合唱是因风雨渐弱结束的,黄毛还双眼紧闭沉浸其中:“那些年错过的大雨,那些年错过的爱情,好想拥抱你,拥抱错过的勇气——”
李静站在黄毛面前,眼神微眯,十分善意地提醒:“再唱下去就真的错过了。”
“错不过,我都订婚了!”
黄毛睁开眼后,悚然一惊,然后嬉皮笑脸地道:“来电了啊老师,雨也差不多停了,那我回家了,拜拜老师明天见。”
黄毛逃得飞快。
住读的同学顶着书包冲进淅淅沥沥的小雨里,把伞留给走读的同学,加上有带惯了雨伞的同学,倒也凑出了几把雨伞。
乐薇是班长,送走同学自觉当最后一个:“姣姣,要不要我陪你等?”
一点寒都受不得的程姣摇了摇头:“已经十一点了,你先走吧,叔叔别等急了。”
乐薇坚持要留下来陪程姣,但她手腕上的手环闪闪烁烁,一看就是在催。
图雅高中不允许带手机,但并没有控制得特别严,因为能考上图雅高中的学生大都自制力都非常强,要么就是天生格外聪明。
乐薇是家教森严,没有手机只带了个手环,程姣就有自己的手机,平时只要上课不玩,李静也就当没看到。
乐薇接了电话解释了一通。
“怎么还没走?”
林照拿着两盒热牛奶走了过来,递了一盒给程姣,又给乐薇一盒。
乐薇挂了电话,解释道:“程姨还没过来,陪姣姣等下。你刚下去买的吗?谢啦。”
乐薇打定主意回去就把两盒牛奶的钱转给林照,毕竟林照那么困难不能花他的钱,他都不舍得给自己买呢。
林照也听见了刚才那通电话:“这样,你先回去,我陪她等。正好我有个题目不会,可以请教一下她。”
程姣没有拒绝,林照也不为难。
乐薇将两人左右打量了几眼,接过程姣递来的伞,拎起书包:“也好,林照,我可把姣姣交给你了,照顾好她。”
乐薇离开后,教室更安静了。
林照坐到程姣的旁边,两人之间隔着一条走道,他拿出真题本,翻到一处记了笔记的位置后停下,看向她。
程姣以为他转了性真要问题,看清真题的内容后正准备为他解惑,就听到他说:“谢谢,为上次的事情。”
林照的眸子里好像藏着星星,在白炽灯下流光溢彩,他有着一双非常漂亮的双眼皮大眼,眼角是上扬的笑意。
程姣分神片刻,避开他的目光:“不用,没帮到你。”
温热的牛奶被程姣握在掌心,她轻轻捏着锡纸盒,有一下没一下。
“帮到了,我本来没下决心好好学习的,但是经过这次后我想好好努力,希望以后站在那种人面前不会觉得自卑。”
林照笑起来,露出牙齿,白得晃眼。
程姣微讶:“那种人?”
倒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厉嘉晟,用一个含糊其辞却又莫名合适的词。
林照努力措辞:“那种格外的优秀的人。”
那种生来优渥看起来和他好像不是同个世界的人。
程姣慢慢地笑:“听起来你语文也不太好,语文不是你半边天吗?”
林照又尴尬了,试图用密集而没有重点的话遮掩过去。
“那是其他科太差了,你放心,我会做出改变的。本来想请你吃饭道谢,但你也吃不了小馆子,以后再请你,或者请你到家里吃,你喜欢吃什么呢?”
这个话题就有点越界了。
程姣委婉地拒绝:“我很多食物都过敏。”
林照只道:“辛苦了。”
来到这个世界上历经磨难的大家,真的是辛苦了。
就这么不冷不热地闲聊了一会儿,有人轻轻推开教室门进来了。
“姣姣。”
厉嘉晟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同龄男女坐在一起相谈甚欢的画面刺痛了他的眼,他几步走到了他们中间。
程姣向厉嘉晟解释了林照为什么在这里,然后给他们俩互相又介绍了一次。
“这是我哥,厉嘉晟。这是林照,你们见过。”
厉嘉晟点头致意:“谢谢你这么晚了还陪姣姣等我,你家住哪儿,我们顺路送送你。”
林照摇摇头:“我家有点远,我得骑车回去,不然车停在这里明天不方便过来学校了。”
林照说得认真,厉嘉晟也不坚持。
就这样,林照目送着厉嘉晟护着程姣走出教室,看了眼被厉嘉晟放在桌上的牛奶,拿起来撕开包装仰头喝了。
“她乳糖不耐受。”
厉嘉晟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十分客气,但林照莫名就看清了他眼里的冷嘲,好像是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玻璃窗上的少年剪影,神色不明。
到了门口,厉嘉晟撑开黑伞,将程姣单手抱起来,以一种抱孩子的姿势将人裹在他的西装外套里,另外一只手撑着伞,步履稳健,十分轻松。
厉嘉晟注重健身,臂力更是惊人,程姣瘦弱的身体还不比两个杠铃杆重,轻飘飘地,令人皱眉。
“又瘦了?”
一片黑暗里,程姣靠着厉嘉晟的胸膛,听见他的声音自头顶自胸腔传来,只觉得无比地安心。
“没有,是哥力气又变大了。对了,程姨怎么没来?”
有风吹过,厉嘉晟紧了紧外套,把人裹得更严实:“风雨太大,我不放心你就赶过来了。程姨在门外等着,她年纪大了,总有些力不从心。”
程姣护短:“她很好。”
厉嘉晟也点到为止,大步迈出校门,把人放进他的副驾,才冲后面站着的程姨打了个手势。
大概是叫她一起走吧。
程姣拿起副驾旁边放的毯子把自己盖好,才拿起温热的可可猛吸了一口,幸福地眯起了眼。
也就是在厉嘉晟这里,程姣可以喝上一小杯热可可,他总是尽力纵容着她。
车窗外的景物慢慢倒退,厉嘉晟说起了林照:“以后离他远一点。”
这句话冷而硬,看着后视镜里弱小的女孩,厉嘉晟又补充了一句:“他身上有麻烦。”
程姣点头。
厉嘉晟皱起眉:“什么意思?”
程姣坦白:“我知道他身上有麻烦。”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身上有什么麻烦,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麻烦最后会催生出来一个怎么样的阴暗的人。
她短暂地阅览过他的一生。
然而程姣不知道,作为背景板的自己的一生,她知道林照不吃葱花胡萝卜,却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天死去。
厉嘉晟不赞同:“那你还不躲远点。”
程姣甜甜地笑:“因为有你们啊,你们会保护我,我不怕,而且我有分寸的。”
厉嘉晟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了,就像是从前的很多时候一样,他们常常无条件地纵容程姣的任性。
在他们眼里,程姣就像是用生命换取真爱来到陆地上的小美人鱼,随时都可能会变成泡沫消失。
最后厉嘉晟只道:“有事给我打电话。”
程姣偏头看他。
“没事的时候呢?”
厉嘉晟噙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意,温声答:“随时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