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晚自习课后，程姣发现自己发热了。
因为刚刚小跑的那几步出了点汗，又不巧吹了点儿风，娇弱的身体一下子就又被病魔给打败了。
程姣不想惊动大家，但乐薇见她起身就问了她的去向，得知原因后下意识惊呼：“你发烧了！”
乐薇的音量着实不算小，林照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越过人群看向程姣。
一群人都看向程姣微红的脸，乐薇焦急地自责不已：“都怪我，非带你去看什么篮球赛。走，快去医务室。”
程姣用冰凉的手敷了敷脸：“不怪你，是我自己逞强，没事的。”
乐薇并没有被安慰到，她扶着程姣连忙出了教室，见林照在后排站得很显眼，便喊道：“林照，我带程姣去下校医务室，你帮忙去通知下班主任，程姣可能要请假。”
林照点头应下，拐去办公室找了李静，李静也不敢耽搁，立刻给程姣妈妈打去电话。
作为班主任，李静对程姣的身体情况也比较了解，明白她需要尽快去看她的主治医生，晚自习上不上都没关系。
听李静打完电话，知道会有人来接程姣，林照放下心正准备离开时，却被李静喊住了。
“林照，还有一年就高考了，你有什么打算？”
第二节晚自习的上课铃已经响过了，办公室里没有其他老师，空气沉闷得压抑。
林照答：“大学不敢想，考得上大专就读个大专，考不上就找个工打，不管怎么样，迟早是要打工的。”
李静没有反驳什么，只道：“你是零六年的吧，十月的生日，高考在六月份，刚毕业那会儿你还没成年，好多工作不收未成年，再就是高中的学历太低，没什么好的选择几乎只能进厂。”
林照沉默了很久：“那就进厂，没什么的。”
李静看着林照年轻稚嫩的脸，心里觉得可惜：“之前打暑假工，老师也进过厂，在流水线一天工作十好几个小时，动作稍微慢一点就被指着鼻子骂，生活又枯燥又疲惫。老师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只是没有时间学习，还有一年，我希望你努把力，其他的事情老师们同学们都可以帮帮你。”
少年明明年轻，前途一片大好，可却被身后的阴影拽入黑暗里，这是李静所不愿意看到的。
李静语重心长，不知不觉同早熟的林照讲得更多更深。
“你可能不够了解学校外面的世界，物价飞涨，生育率暴跌，通胀发生在各个角落。近年来学历贬值严重，有学历的人前行尚且困难重重，何况没有学历傍身，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将要面临的是数十年来前所未有的经济萧条啊。”
林照站在李静面前，耷拉着眼皮，像条被这番话痛打了一通的落水狗，字吐得很艰难：“人没办法一辈子都被人帮着生活，没关系的，谢谢老师，也许是人各有命，我早就认命了。”
李静忍不住生出莫名的怒气，她不爱听这种郁郁沉沉的话，出言打断林照。
相顾无言间，电话铃声响起，李静接起电话，疲惫地冲林照挥了挥手。
“喂，程姣妈妈……”
程峮打来电话，说她太忙无法抽开身，已经让程家的管家到校医务室来接走程姣，替程姣对李老师和同学们表达了一些抱歉和感谢，末尾又请了几天假。
李静一一听着，答应下来。
程姣大概也能知道程峮女士来不了的，见到程姨时毫不感到意外。
校医在外面照看别的同学，乐薇便同程姨交代了情况，道：“刚刚烧到了39c，现在温度降了些，在低烧，校医她没敢给姣姣用药，只用了退热贴。”
程姣的身体不能滥用药物了。
程姨感激地对乐薇道了谢，伸手探了探程姣的额温，道了声上天保佑，搂着人低声关心。
“姣姣，程姨今年去观里烧头香求了神仙，捐了香火，神仙会保佑姣姣平平安安的，周医生她在校门外等着在，咱们回去休息吧？”
说着这样的话，程姨的脸色却白得厉害，她不敢用力又下意识在用力，导致程姣贴在她身上时，完全体会到了她无以复加的慌张情绪。
“好，谢谢程姨。”
程姣领受这份心意，同乐薇道了再见，顺从程姨的心意离开了校医务室，乖乖上了保姆车，跟她回家休息。
周析周医生是程家的家庭医生，从程姣幼时就开始专职为她调养身体，是这方面的专家。
周析如今已经有六七十的高龄了，但是看起来倒比年纪轻轻的程姣的生气要旺得多，精神矍铄。
“析奶奶，又给你添麻烦了。”
程姣落座，声气有些无力，精神却还算饱满。
见此，周析放下心，她一把年纪还在为程家工作，主要就是放心不下程姣的身体。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她看着程姣是如何一点一点的在她的药罐子里泡大的，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
今天一听到程姣又发热的消息，就二话不说就跟着小程一起赶过来了。
周析试了试程姣的额头：“好孩子，析奶奶不怕被姣姣麻烦。”
一点儿不烫了，烧奇迹般地退下来，然而积年的病灶在深处，哪怕暂时没发热，周析也不敢掉以轻心，再三斟酌打算开份温和的药方。
保姆车停在原地，正准备发动。
怕她冷到，车内没有开空调，程姣闷闷地降下一线车窗，目光落在后视镜映照出的荧白的路灯上，她突然觉得这块光异常的刺眼，于是她猛眨了下眼。
林照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程姣的视线里的，车后视镜里，他肩背着书包，踩着辆脚踏车，朝这个方向而来，少年人骑得飞快，衣袂蹁跹。
程姣微微探出头，喊了一声：“林照。”
程姣的声音不大，林照似有所感地抬头看过来，他准备绕过这辆豪车的，却意外的见到了熟悉又陌生的脸。
程姣退了烧，小巧的脸是雪白的，从黑漆漆的大车里探出头时，像极了秋末冬初的枝头新雪，冷却动人。
林照在程姣旁边，捏住刹车，两脚顺势落地稳稳立住，目光克制地落在程姣的发顶：“退烧了没？”
程姣点点头：“好多了，你现在是要去干嘛？晚自习还没结束。”
林照单手撑着车，单手摸了下后脑勺，眼神游移，看似无所谓地道：“逃课啊，听又听不懂，待着也是浪费时间，反正最后一节课也不是女魔头的，其他老师都不怎么管我。”
“那你等一下。”
程姣把半边脸颊退回车里，林照看不见她藏在阴影处的表情，只默默紧了紧车把手，把左脚放回踏板上，随时都准备离开。
过了一小会儿，车窗被程姣摇下大半，她往外伸出细瘦的胳膊，雪白的掌心里躺有一张烫金的黑色名片。
显而易见，这是一份珍贵的工作机会，被人摆到在他的面前，他唾手可得。
看林照不动，程姣又往前递了递，她迫切的姿态令人有一种她快要摔出车厢的错觉。
林照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程姣的眼睛大而清澈，是不染尘埃的干净无暇，她用这样的一双剔透的眼睛注视着林照，让人无心察觉她的动机，只感到纯粹的善意。
林照脚上那双不算新的篮球鞋在球场上表现得很出色，然而是盗版的。
他背人的双肩包背带有严重磨损，自行车的龙头也有斑斑的锈迹。
她趴在他的背上时，还瞥见了被他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
刚才在课上，乐薇无意间看见了程姣的成绩单，她圈着林照写着蠢字的那张成绩单。
于是忍不住悄悄告诉了程姣，林照家境贫寒，生活困难，是为了赚生活费才不得不经常逃课，所以学习成绩不好。
程姣不太信图雅市里还会有人吃不饱，回复乐薇，说林照顾此失彼，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专心好好学习熬过这三年他能得到的回报比做什么都大。
乐薇不责备程姣的天真，只叹了口气，反问程姣，他连现在的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怎么能考虑到以后呢？
程姣这才知道，原来她身边就有这种人，只是为了好好活着就用尽了全力的普通人。
图雅高中已经免了林照的大部分学费，也不可能给他更多的帮助了，这到底是学校不是善堂。
乐薇也想过要不要联络各个班级募捐，然而林照拒绝了她的提议，她默默照顾着他的尊严，不再提及。
这些事情，程姣全都不知道。
现在她知道了，程姣因此觉得，她应该做些什么。
就像程姣没有在篮球场外拒绝少年的帮助一样，林照最终伸手拿走了那张名片。
粗糙温热的指尖和柔软沁凉的手心相撞，程姣下意识迅速收回手，匆匆和他道了声再见，就在程姨不赞同的目光里慢慢了升起车窗，阻隔了窗外的那道视线。
豪车的隔音效果很好，程姣只看见少年离开前也挥了挥手同她道别，没有听见少年低头时的那句发自肺腑的谢谢，没有听见这句话里头令人鼻酸的颤音。
多年以后，成功跻身上流社会的林照回想起这天时，仍然觉得有漫天的月光越过高高的心墙照亮了他的心房，人生处处没有晦暗可言。
他一生已别无他求，只想再见一见令他炫目的月光。
脚踏车逐渐远去，程姨皱了皱眉：“这孩子有点眼熟。”
程姣不以为意：“好看的人大都是相似的吧，我觉得他的嘴巴长得和我有点像呢。”
程家一脉相承的标准菱形唇，在程姣这里因血气不足，就显得薄了。
然而这样薄得恰到好处的唇，也不会让程姣显得无情，反倒把柔弱的五官硬拔出分气势来。
林照的唇也是薄，那是天生便极薄情的唇，不是体弱显出的薄。当他微微抿唇低头看向程姣的时候，程姨在一瞬间竟然感到了一丝错觉般的压力。
就好像他不是一个穷学生，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程姨到底有几十年阅历，一眼就能看出林照是个穷学生，又听了程姣担心她对林照感官不好而作出的解释，更不去贬低林照，只叹：“这也是个可怜孩子，只这运气不错，正所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见程姣不解，程姨便笑：“得了小姐的恩惠，可不是运气好了起来，哪怕不说化龙，至少不必为生计发愁了。”
程姣也是这么希望的。
她已经提前给厉嘉晟发了消息，说明了情况。
程峮太忙，程姣递出的是和她青梅竹马的一起长大的哥厉嘉晟的名片。
厉嘉晟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开会，望着屏幕上程姣发过来的消息，撇开第一眼看见消息里对同学的称呼是“他”时瞬间涌上心间的微妙不适，在对话框里轻敲下好字，点了发送。
厉嘉晟放下手机继续工作，会议结束后交代秘书郑桑雅。
“如果有一个叫林照的人来求职，问问是不是姣姣的同学，是的话直接带他过来找我，我要亲自见他。”
“好的，厉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