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酥麻从脚底直冒头顶。他骑在马上,微微垂眸看了眼怀中的女子。她向后仰脖望着他,翘起的小拇指正把他的一缕发丝绕起,眼睛里很温柔。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 “你醒了。” “嗯。”她如蒙大赦,心里有种安全感,又朝他靠了一点儿,“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就知道是你。” “你受委屈了,咱们这就回去。以后别再乱跑了,小丫头。” 她蓦地回忆起在水中那一幕,布满箭的藏蓝色披风。 “你受伤了吗?” “还好,擦破点皮。” 一别数日,再见面时却是百感交集。她回想起从山崖坠下的时候,几近以为自己要殒命于此;回想起被人关在箱子里抬着走了好几天的路,想起那几人的污言碎语;又想起不怎么会骑马的她勉力驾着大渝人的烈马,在山崖边上听到的一声马哨。 “无论我走丢多少次,你都会找到我吗?” 他闻言低笑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你不生气?” “生气又能怎么样?在你的安危面前,其他情绪都没了安放之地。” “我不是故意的。”她放开他那缕头发,仰脖瞧着他,大眼睛扑闪扑闪,“小澄走丢了,我实在担心……” “尹澄好好在赵大人府上呢。”他无奈叹了口气,“我已命人查过。你呀,是中了别人的计。” “啊?” “我有时候真的很郁闷。别人骗你就那么容易,我要骗你却不容易,还会叫你记恨上。” “哪有?骗我最多的人就是你了,你还说不容易。”她嘟囔道,“大骗子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小骗子也不赖,把人兜得转了大半个晋国找她。” 她听了哑巴了,因为他说的不错。她跑他追,她丢他找,算来应该是第三回了吧? 过了一会儿,倔强地小声反驳道:“我才不是小骗子。你来找我,又不是因为我要骗你的。” “我倒情愿被你骗,也不想听你的实话。你可以骗我说你已经爱上我,我就会,心甘情愿地宠你一辈子。”他笑着微微低下头,在她脑门上抵了一瞬,“我是大骗子,你就是小骗子,这样才登对。” 她被他讲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的什么胡话,谁要叫小骗子来配你的。” 正闹着,她忽然脸色发白,伸手捂住脑袋。他看得一急,“怎么了?” 却见随行的人也停了下来,有几个从马上栽倒,困在地上。玉知微勒马下来,一把抱住黛霜,又看着地上的随从问:“你们都怎么了?!” “公子,头疼……” “我也是。”她在他怀中说,“不知怎么了,忽然头疼得厉害。” “我”他正要说话,一股钻心的痛忽从脑门袭上来,遂忍痛抱着她坐到地上,腾出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然而一点用也没有。 痛感愈演愈烈,人几欲动弹不得。 是水,是那条河!他这时想到。 所有人都头痛,面色发白或紫胀,感觉是中了毒,昨晚大家都饮过那条河里的水。若是认为,必是有人在上游投了毒。 他正想到这里,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黛霜吃力地抬头一看,吓得往后缩了几步,到玉知微身边。 又是银狐面具。 她还捅了他一簪子,对方一定恨死她了。 莫如渊一步步迈向他们,脚下似有千斤重。 这个面具就是他的伪装与保护,给了他一线勇气。 他看着她中-毒的样子,在心里骂自己混账,却也觉得别无他法。 他是要得到她的,哪怕这个过程中会伤害到她。他不要再做无用之人。以前就是因为他坐以待毙,她先进了林江渺的宫里,后又做了玉知微的皇后,而他这个一开始就和她青梅竹马、幼有婚约的人,反而被遗落在了最后、看不见的角落里。 霜妹妹,对不起。等事成以后,我一定千倍、万倍地补偿你。你所受的痛苦,以后都会得到回报的。 “不要伤害他!”他刚走到她面前,她忽然奋力起身,又拔了一根簪子抓在手里,尖刺的一头对准了他,目光坚定。 现在所有人都中毒了,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是她连累了大家,连累了他。如今他也中毒,没有保护她的能力了。 “你们要的人是我,我跟你走,放了其他人。” 莫如渊震惊住了。她不是恨玉知微的吗?不是想要从他身边逃走的吗?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豁出去保护他?!他们才多久没见?竟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同样震惊的还有玉知微。 她在说什么?她要保护他? ……她是爱我的!她爱我! 莫如渊拳头在袖中发抖,他看见玉知微在黛霜身后笑了,分明已经中毒,却笑得那样开心,让他妒火中烧。 “他是你什么人?”压下情绪,他又恢复了银狐面具的身份,似乎只是寻常盘问。 黛霜想,这些人应该不知道皇上的相貌。若说实话,必会以俘虏敌国天子为无上的荣耀,那便是整个国家的耻辱。那么,能舍命来救她的,要合于情理只能说是手足亲人了。 因忖了忖道:“他是我的兄长。” 兄长? 兄长?! 这两个字又深深刺痛了莫如渊。 霜妹妹从小到大,都只有他一个哥哥,从未叫过他人兄长。 “是吗?”他冷笑一声。 黛霜鼓足了勇气面对他,一直攥着金簪的双手却忽被人轻轻按下。她转头,对上了他一双深情脉脉的眼睛。 “你能这样做,我于愿已足,今天死也情愿。” “不行!”她对上他存了死志的眼睛,“你不能,你” 他却不再理会她,对银狐面具道:“公子迟迟不动手,想来是有条件可讲。想怎么样,说罢。”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对方走近了,指向她,“诚如她所言,我们王上要的只是她,与你们其他人无关。把她交给我,可以放你们走。” 其他几名侍从见状都连声叹气。 谁不知道,皇后就是皇上的命根子? 可是,危急关头,若要二者选其一,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当然该选择保住皇上。 因有人劝道:“公子,我看还是算了吧,不如就依他所言。” 话音未落,就被一记冰冷的眼神刀了回去。其余人见状,便不再敢吱声。 “解药给我。”他向他摊开手心。 银狐面具冷笑一声,“这么快就被你猜到了。” “如果要我按你说的做,至少要保证她的安全。解药给我。” “解药确实在我这里,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他拿出一个小瓶,打开来倒了一粒在手上,“解药只有一颗,你们要救谁,可想好了?” 众人大惊。 那……自然是救皇上! 玉知微片刻也没犹豫,欠身从他手里把药拿过来,反手就塞进了她嘴里。 “唔……”黛霜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将她身子一掐,后脖颈一拍,那药瞬间就下了肚。 莫如渊愣住。 玉知微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自私自利,怎会真的愿意为一个女子舍了命,不救自己而去救她?!他本想借此机会让她看清对方的真实嘴脸,却没想到玉知微会做出如此选择,不带半刻犹豫。 “这是我们大渝特有的毒药,解药只有一颗,你们三日内不服用解药,都会七窍流血而死。”他强调了一遍。 玉知微似没听到一般,一直看着黛霜。见她服药之后面色缓解,头不痛了,终于放下心来。 小姑娘看着他流泪,“那你怎么办?他们怎么办?” “死不了。”他笑着给她拭泪,压低声音一句:“等我。我还会来找你的。” 莫如渊看不得他们这副样子,上前道:“好了。现在,她必须和我走。” 另外一队手下及时赶到。他们追了假皇后一路,最后才发现中计,遂折返回来找他们的头儿。“公子,您在这里!” 银狐面具笑道:“很好,你们来得好。这几个人给我看住了,我先走一步。” 他迈出几步,心里忽有些犹豫了。 对玉知微那样的人,何不趁他中毒,直接要了他的命?万一他缓过来,想起今日之耻,不得发了疯似的报复? “你要做什么?”黛霜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意图,“你若伤他,我就死在半路,到时你照样交不了差。” 银狐面具冷冷道:“你以为到了现在,你的生死自己还做得主吗?” “你……!” 然而她的话确实起到了作用。莫如渊不想冒这个险,他不能再失去她。 “我要你兄长的命没有意义。”他冷哼一声,一把将她拽走。 走出越远,莫如渊心里就越松快,一路的冷风都变得宜人。 很快,很快他就能与她坦诚相见了。 黛霜慢慢觉出了怪异来。此人就这么让他那几个手下守着已经中毒的玉知微他们,自己独自把她带去大渝吗? 不过更让她担心的是他。 此一去,会是永别吗?他已经中毒了,没有解药,三天内毒发身亡。他说还让她等他,他还是会来找她的,可真的能办到吗? 不……他是皇上,是玉知微,心狠手辣无坚不摧的玉知微,怎么会死呢?他说得对,他死不了。 莫如渊一路看着她迎风落泪,每一颗珠子都像刀片刮在他心上。玉知微在她心里已经这么重要了吗?他死了她就这样难过?她忘了他当初是怎么把她抢到手、怎么骗她的? 银狐面具把她安置在了一个歇脚的木屋里,用绳索将她捆住绑在柱上,说自己去去就来。 黛霜现在满脑子都是愧疚。如果不是她中了计,执意要去找小澄,就不会被人骗,不会连累他。往事接二连三地席卷上了心头,她想到他教她骑马射箭,她躲懒耍赖说学不会,想到大雨天他在室内燃一盏油灯,与她在灯下共读…… 其实除了之前那些事儿,他对她还是很温柔的。 她又想到晚上,月亮挂在窗外的时候,他躺在她枕边,不碰她,静静睡在那儿的样子。 如今却都离她远去了。 身后忽传来响动,似是有人翻窗而入。银狐面具久去未回,也不知是怎么放得下心。她正想扭头看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了在身边。 莫如渊穿着天青色布衣,头上插着一根玉簪,正为她解开绳索。 黛霜整个人一惊。“如渊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上次一别,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时候他带着她从寺庙出逃,在城关口被玉知微率人追回,她向皇上求恩饶过他的命,从今往后便不知他的音讯。 却没想到,会在这危急关头重逢。 他麻溜地给她解开了绳索,“你受苦了。” “你……”她站起来看着许久未见的故人,绳索脱落在地上。“你还是快走吧,这里很危险,我是被大渝的人抓来的。” “我是来救你的。霜妹妹,你过得不好。” “他们的首领是一个戴着银狐面具的人,他把我绑在这里,估计马上就要回来了。如果让他看到你,” “我带你走!”他伸手捂住她的嘴,目光坚定,“什么都不要说了。这一次,我一定把你带走。” 拉着她就跑。 “上马!” 黛霜心里有无数个疑问,然而出于儿时的感情和信任,她把手给了他。 莫如渊扬鞭驾马。 他的心在这一刻无比畅快。这些时日,每个日夜的所谋所念终于就要实现。他要带着她去一个谁也找不见的地方,让她慢慢忘记,玉知微、林江渺、慕容沛,让她和他回到最初。 “如渊哥哥,你要带我去哪啊?” “去一个天高海阔的地方!霜妹妹,以后你不用再有任何包袱,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 这是要带她私奔。黛霜伸手卡住了他的腰,“如渊哥哥,感谢你相救。但是我不能和你走,我还有挂念的人。请你,送我回晋国皇宫吧!” 莫如渊一瞬滞住。 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吗?从前她心心念念要逃离皇宫,如今他好容易就要办到,她却求他带她回去? “可兄长记得,你最不喜欢皇宫。” “那是以前。” “不,我不信!” “是真的。”耳边风声呼啸,她仍把他当作家人,和他讲述自己真实的想法,“其实我没有不喜欢的地方,只有不喜欢的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他握住缰绳的手微微颤抖,她却忘乎所以,迎风笑道:“如渊哥哥,我已经有郎君了。” 然而她话音一落,就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不悦。 “他玉知微是什么好人吗? 你从前也是先皇的贵妃,都没听你说过自己已经有郎君这种话。这些事都是他们强迫你的,你若不愿,在我这里就做不得数。” “他的确不算个好人,但对我很好。我是愿意的。” 她的回答却让他心中更痛,刚才她拿着簪子挡在玉知微身前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现。 他心火上涌,蓦地一急,朝前喷出一口血来。马儿扬蹄长嘶,差点把两人摔下来。 她被惊吓到,叫了一声,回过神来却发现他神色不对,忙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适?” 从她嫁进宫的那一刻起,他为她犯事、连累父兄为玉知微出兵,以为她身死而绝望出家,又为重新得到她而还俗,改换身份,入了胡人的营帐,假意为大渝王谋划夺走她。无数个日夜苦心孤诣,只盼能在最后达成所愿,却听到的是她已心悦他人的话。 或许,他所做的一切,本就都已经太晚了…… “那我呢?” 天色将暮,他看着她的眼睛,痛切地问了一句。 “你已经有郎君了,那我对你是什么?” “你的脸色好差。”她扶住他,马儿已经停下。 “我问你,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当然是哥哥。”她有些莫名地看着他,“怎么了吗?” “除了哥哥,就没有别的了?”“没有别的了。” “我们曾有婚约。”“我知道,那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过去了……”他望着天空痴痴发笑,却也不能告诉她自上次一别后自己为了成功带她走都去做了些什么。 时光如同走珠落在玉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伸手想要抓住一颗,那些珍珠却无一例外地从指缝溜走。指缝大而珠子小,一颗也留不住,一瞬间全都没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她问他,“我们上次一别后你去了哪里?你还俗了?”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的心一直都在你这里。你有难,我知道了,自然要赶来救你。” “还有呢?这个地方人烟稀少,你一个人来的?没有遇上大渝人?这两年你又去做什么了?” “说来话长。”他看着她,“你和我走,我慢慢告诉你。” 黛霜举目望了望,“这不是回京城的方向。” “如渊哥哥,皇上他为我中毒了,三天就要毒发身亡,我若侥幸逃出来,一定得回去为他想办法的。诶,你知道哪里有解药吗?我和你描述一下中这种毒的症状,看你知不知道。” 她的语气焦急,有些凌乱,向他描述着这几天的情况,把自己一路上如何被追捕,玉知微如何救她、几人如何中毒的事情都描述了一遍。他看着她的样子,眼中掩不住的凄凉意。 等她终于说完了,他扯了扯嘴角,说道:“大渝人炼的毒多半都没有解药。我想皇上八成是活不了了。” “不会!三天还没到,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的!如渊哥哥,你帮我想想办法!”她摇着他的手,一如小时候那样娇憨可人,叫人很难忍下心不答应。 却是为了别的男人。 他双目刺痛。 “皇上极大可能会驾崩,他又是因你而死。如果你回到皇宫,会面临什么,你想过吗?” “想过。” “那你还要回去?!” “他为我舍命,我不能抛下他不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赶去救他。万一真的没能成功,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去宫里搬救兵,或者直接去找药……不行,从这里到宫里,三天早就过去了,我还是直接去找解药。”她急得不行,已经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着心内刺痛,眼角泛起晶莹。 “你说的容易,你以为你承担得起吗?你以前最不喜欢祸水的名声了。皇上若因你驾崩,你回了宫里,以为只是死那么简单吗?霜妹妹,你从前是个最稳重细心的,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这不像是你做的事啊。” 她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 他压下情绪,语重心长道:“从前都是你劝着我,不要冲动行事,不要感情用事,今天就换我劝你。事已至此,不要为了那渺茫得看不见的希望赌上自己的命好吗?” “他是为了救我中毒的。那时候解药只有一颗,他毫不犹豫地给了我。如今我蒙你相救脱离了大渝人的魔掌,却一个人逍遥快活去了,你觉得我后半生能心安吗? 这倒不是冲动的问题,我有我的责任。此事因我而起,绝不能一走了之。如渊哥哥,我求你帮我。”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霜妹妹,从前只要你开口,我无有不应的。可是这一次,不行。” “我要给他找解药,想尽各种我能想到的办法。”她不理会他的话,说道:“如果你不帮我,那就此别过。谢谢你救了我。” “你不能走。”他抓住她的胳膊。 黛霜正要挣开,抬眸对上他的眼睛却瑟了一瞬。 如渊哥哥的眼神从来都是温润的,和暖如春日的一泓山泉,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透着阴冷与偏执的神态,让她觉得很不对劲。这样的气场,倒和之前那个戴着银狐面具的大渝人有些神似。 “放开我。” 身子一偏,躲过了他的一击。 “你又想用这种方式打晕我吗?” “听我的。”他抓着她不放,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你不能走。 我求你了。” “放手。”她垂眸看着他的手。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为什么这样对我?” 她一怔,却接话道:“我有决定自己要去哪里、去做什么的自由。以前皇上干涉我,我会与他抗争,现在你干涉我,我亦不能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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