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霜假寐,袖中却藏了一支金簪。一阵酒汗相杂的味道传来,那男人正欲扑上来,后边忽然传来一个清亮凛然的声音:“住手!” 几人虎躯一震,回过身来集体拜倒,“公子!?公子您怎么来了?!” “混账东西!弄坏了献给王上的祭品,你们担待得起吗?!” “公子、公子饶命!我们只是一时糊涂……” 黛霜悄悄睁开条眼缝一看,只见来了个带着银狐面具的人,身量修长,脚蹬一双银靴,手里还拿着一条鞭子。 “啪啪”几下,手中的鞭子闪电般打出,那几人背上顷刻间血污一片,纷纷倒地告饶。 看来来者并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壮士,只是那大渝王的手下罢了。“祭品”两个字生生响彻在她耳边。 很快,那告饶的声音就熄了下去。她再暗中观察时,那几人已被几鞭子抽死了。 “去,再叫几个人过来。如若再发生这种情况,你的脑袋也别想要了。”戴面具的公子对身边一个属下发号施令。 属下给他吓得腿软,忙领命去了。他拍了拍衣上的灰,忽然朝她这边看来。 黛霜连忙闭上眼睛。 这个人的脸虽然被面具遮住,但他的神情却多少能传达出一些。在她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她好像感受到了对方一些异样的情绪。很奇怪,并无多少敌意,也不是对她的好奇。 那感觉,很难言说。 他走到了她身边。她闭着眼,能感受到这人一直在看着自己。手里还是攥紧了那枚金簪。万一这位长官打死了几个作乱的下属,却打算趁着没人自己来…… 不是没这种可能。 他的手快碰到她的指尖时,又缩回去了,面具下的目光看向她那袖口处。 她几欲按捺不住,差点就要拿出金簪夺了此人的命,然而他忽然迅速将手收回去了,起身,背向她。 空气凝固,一片沉默。半晌,那属下又带几人过来了,箱盖被重新合上。 眼前又恢复了一片漆黑,她睁开眼睛,看到盖子上不知何时被钻了几个小洞。 “关这么死,也不怕把人闷死。到时怎么和王上交代?” “公子说得是。这抓住晋王后的办法都是您想的,王上说过,我们一切都听您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算算时间人也该醒了。等过了下一个关隘,把她弄出来,给她吃点东西。王上要的是活人,不是死的。” 抓住她的、办法……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那公子说等会要把她弄出来吃饭,或许是个逃跑的机会。 然而或许是早就提防到这一点,他们把这个地点选在了—— 青楼。 人来人往,三教九流的青楼。最惹眼,也最掩人耳目。 那戴面具的公子开了一间上房,那几个属下蒙上她的眼睛,等把她拽进房内才扯下蒙眼布来。 “你们可以出去了。”银狐面具小啜了一口茶,命令道。 她心里正发寒,对方对她说了一句:“别装了。” 那药效的时间已到,她再不醒反而不正常。黛霜睁开眼睛。 这个银狐面具很好看,只是它用纯银所制,戴在脸上应该会有些重吧。面前放了几样吃食,看着还算干净可口。对方也不和她废话,冷冷道:“吃掉,省得饿死。” 昏迷的这几天她一直未曾进食,腹中早已不知是何滋味,她却仍是保持着以前的习惯,吃得不慌不忙、矜贵优雅。对方虽戴着面具,目光却似能穿透过来,就这么看着她吃东西,身子一动不动。 “大人。”她吃完了大部分的食物,用一双狐狸眼睛瞅着他。 门外却有几个影子。银狐面具知道那几个还等在外头,遂不耐烦道:“你一个阶下囚,要说什么?可别想耍什么花招。” “大人,我会死吗?” 只要她想,用这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一勾,没有人不会沦陷,男女皆无例外。 银狐面具似乎也有些动容,但他好像又记起了自己的任务,冷笑了一声道:“你要怪,就怪晋国国君。若非他当初砍掉我们大王一只手,我们大王也不会要抓了你来报复。这是他给你带来的灾祸,你以后若去做了鬼,也该找他报复。” “公子,她吃完了吗?”门外传来声音。 他一把拉起她,“走。” 她往后拉拽着他,“等一下……” 银狐面具扭头看向她。 “我知道,事到如今,或许是我命该如此。”她决定先服软,暗示道:“可你们王上要我,也该要干干净净的。若玷污了你们的地儿,岂非又是罪过?” 那银狐面具倒是个能明白她话里话的,当即叫了人进来,贴耳吩咐了几句,那人便出去一趟又进来了。 她原以为他会允许自己去找人借月事带,却没想到他自己喊人来吩咐了此事,一直拽着她的手,半刻也不容她离开。那后面呢,难道她去换,他也要跟着吗? “公子,东西拿来了。” 听说大渝一向民风野蛮,他不会是想她当着他的面吧……她委屈得额头冒汗,就差打个地洞钻进去了。 还好,他叫了一个女属下,陪她一起去。 “这位姐姐,你是大渝人吗?” 对方并不理会她,“少耍花样,换完了立刻和我回去。” 对付一个女子比起几个男子来说,还是胜算要大一些。她靠近她,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 “这是晋国皇帝陛下赏给我的金簪子,上面有三颗东珠、两颗红宝石。” 她又拔下一对凤钗,“这对钗子是南疆进贡的,他们那里最巧手的匠人才能雕镂出这种银花。” “这些都给你,你放我走吧。” 那女子不会放了她,但这些东西确实让她大开眼界。半生也没见过这样的珍宝,就算不要,想看一下心总是有的。 黛霜要的就是这个。她并不指望两件首饰就能让她放了自己,只是想趁她靠近看它们时—— “啪”地一下,在她后脖颈处来了一下。 她原本不会这招,可自己被这招打晕过太多次了。莫如渊、花泠都对她用过。还有她睡不着觉时玉知微也是这样让她迅速入眠。 次数多了,她又有心观察,无事时向玉知微请教了几回便会了。 她迅速和那女子换过来衣服,又将自己身上的首饰全换在她头上,将人放到墙边靠起来,扯下她腰间一个写着大渝文字的令牌,就顺着小路挤着人流下去。 迎面碰上了老鸨,女人拉住她问:“你主子还没走呢?” 她匆匆道:“主子另有要事吩咐,我先去去。劳烦妈妈。” 那一头几个人久等人不来,已生了疑。 不久,去查看的人回来报信,“小娘们跑了!还打晕了咱们的人。” “追!”银狐面具拔剑便走,几人迅速跟上。 皇命已下,各个城关全部戒严。玉知微穿着便衣骑在马上,一路狂奔,感觉又回到了大婚寻她那日。这一路来,他已不知找了她多少次,每一次都是绝望到心碎的程度。 等找回了她,他要踏平大渝的国土,把那里夷为平地。 这个地方没什么人,只有一条路,前边是小树林。黛霜想要快点跑出这里,找到人多的地方,找到认识她的官兵。 但他们很快就追了上来。人又哪里跑得过马儿?银狐面具却忽然对几个属下大手一挥,道:“她跑不了了。你们几个在这里等着,我去把她带回来。” 说着就一人一骑追了上来。 耳边风声呼啸,她没命地跑着,却无力赛过那匹黑马。马儿长嘶一声,马背上的人忽对她递过手来,“跟我走!” 她惊叫一声,提着裙摆往那边去,那人又来了,不由分说地一把抓起她的胳膊,把她拉上了马,“噔噔噔”继续朝前跑去。 一转脸,正对上那张银狐面具。她好容易跑掉,没想不到半刻钟就要给人逮回去。 大渝王的祭品……她不要成为祭品,不要。 银狐面具竟然看上去比之前温柔了很多。虽然面具遮着他的脸,但下边的神态能叫人感受到。可黛霜此时惊惧,看不出那么多,也想不了什么别的。 他腾出一只手扶了扶她的腰,正要张口说话,胸前忽然一阵钝痛。 她的金簪插进了他胸口,鲜血汩汩。面具下的一双眼睛有些错愕地看着她,只对上一双隐忍又窘迫的眸子。“你别怪我,我也不想死。” 然后她用尽力气推了他一把,他整个人被掀翻马下,滚了几圈,落了一地的血。抬起头,她架着马儿扬长而去,身形颠簸不稳。 他捂着胸口的伤处,冲她竭力喊道:“不可以,回来!回来!!” 她是不会骑马的,她怎么能一个人骑马?!那匹马很烈,指不定一会儿控制不住,要把她摔下去! 然而黛霜哪里还听得见,只顾保命奔逃,会不会骑都只能将就了。 眼前一片模糊,风沙阵阵,露出一张清秀斯文的脸。 快两年了,他原以为自己已不同于往日,已经有能力成功带走她,却不想就在最重要的关口,她亲手捅了他。 莫如渊捂着伤口发笑。 这样,也好……从前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的小姑娘,如今会拿头上的簪子捅人了。她懂得保护自己了,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晋朝皇帝曾说他是个无用之人,他记在了心上。改头换面后他做了大渝王的谋臣,为他计划报当年断臂之仇,抢回晋国皇后做祭品。而他真正的计划是自己在半路带她走。刚才,刚才他差一点就要把全部都告诉她。 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这些年他隐姓埋名,为大渝人做事,戴着面具过日子,却最终还是只能看到一个她离自己而去的背影。 黛霜的骑术就是个半吊子。原本她是一点也不会的,但玉知微教过她一点儿,所以粗略能懂些。但这匹马非常烈,没跑多久她就驾驭不住了,既不能使它停下,也不能控制它奔跑的方向。 马儿发了疯似的向着山崖跑去,她别无办法,又拔了头上一根簪子,对准马背就是一下。 两下,三下。她试图自救。 一阵哨声忽然划破天空,嘹亮地传至耳边。 马儿一个激灵,把她掀翻在地上,扬蹄长嘶。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马儿虽停住,此刻已到了山崖边上。 她吓得惊叫一声,人已滚落到了崖边,伸着手竭力想要抓住一截树枝,却只抓到几片树叶,清脆一下就给扯断了。 一只大手在这时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一瞬一片藏蓝色的披风遮住了她的视线,整个人坠落下去。但那个人和她一起坠落了,手中的剑划过峭壁时发出咔嚓的响声。 山上好像有人在呼喊他,她听不清,这声音很快就越来越小了。眼前逐渐朦胧,她很想看清救自己的人是谁,却在下一瞬听得“噗通”没入水中的声音。 紧接着是箭矢入水的声音,“嗖嗖”连发。那个人把她护在怀里,很久以后才放开。她吃力地在水底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到那片披风,披风上穿满了箭矢,带着血迹散开。 ==== 山间夜晚分外安静。 几个侍卫捉了鱼过来,生起了火。 围着火边就说起了话,“此地不可久留,大渝人随时都会过来。他们并没有死心,我听到有人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呢。或许很快就要找来这里了。公子出发时为了掩人耳目,就只带了咱们这几个人。” “公子真的太冒险了,为了夫人总是那么任性。这别人不知道公子离京了,可我们知道啊。玉将军真靠得住吗?” “谁说不是呢?一旦是涉及到夫人的事情,明明可以派人来的,他就非要亲自来。封后那次也是。咱们这几个亲信随从,可都” 花泠走了过来,“你们,少说几句吧。” “花泠?”侍卫们看着她的装扮,奇道:“你怎么穿成这副样子了?” 她穿着黛霜换上的那套大渝女子的衣服,戴两个红玛瑙耳饰并一条红绿松石额链,头上披着一条红纱。 “这不是夫人刚才穿的吗?也是奇怪,她原来的衣服怎么不见了?” 花泠说:“夫人必定是换了大渝女子的衣服才逃出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公子尽快带她回去。后面的事,由我来应对。” “你,”年纪最小的侍卫不可置信道:“你不会是要代替她……” “公子是我的主子,为公子尽忠就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没什么可说的。”她打断了对方,“等夫人醒了,你们就护送她和公子离开。” “你一个人留下吗?” “我去引开大渝的追兵。” 至于被抓到、被发现之后她会被如何处置,那自然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花泠姑娘,你不能这样!”坐在中间那个侍卫忽然站起来了,一把拉住她,“夫人的命是金贵,可你的命就不是命吗?你不能去送死,否则我回去了是没法和将军交代的。” “将军?” “是楼将军让我来的。他知道你跟着来救人,放心不下,所以要我跟着公子,其实是要保护你。” 花泠愣了一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拿出一个小金剪子,剪了一截秀发,打成结交到对方手里,“你把这个给他。我和将军今生无缘,若有来世,让他凭此信物找我。” “花泠姑娘!”小侍卫傻了眼,却又被其他几人劝下。 “她这样做,必定也是公子的意思。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能为公子和夫人去死,那是荣耀。”“可是……”“别可是了。” 玉知微连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没想到追上她时,就是和她一起落下山崖。好在下面有个水潭,否则就是两人一起死于非命。 白天时候他见她一个人骑在一匹烈马上颠簸,那马就要跃下悬崖,忙吹响了哨子,企图用自己以前在军中学到的驯马方式把它拉回,还真奏效。 花泠的意思,是自己假扮成黛霜去引开追兵。他想了想,觉得这个方法妥。 “奴婢的命是公子救的,如今把这条命还给公子。” “好。”他疲惫至极地靠在火边,“如果你能侥幸逃出,往后天涯路远,你我不必再见。” ——意思就是,如果她有本事自己从大渝那逃出来,她就自由了,不用再为他做事。 “公子,奴婢倒无此意。” “我知道,这是我的意思。 你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人?” 她想了想。 “奴婢在这世上孑然一身,能有什么人放心不下呢?” “好。” “倒也……有一人。” “谁?” “楼将军他至今未娶。奴婢走后,还望公子做主,给他寻一个好姑娘。” 玉知微一双墨瞳中映着火光,打量着她。“你,和楼藏月?” 然眼下他没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两人,一心只放在黛霜身上,想着也没什么便允了。花泠跪下,对他郑重磕了个头。 “奴婢拜别公子。” 他可怜的小姑娘,这几天该是遭了多少罪啊。他极其疲累地抚摸着她的发,她的头枕在他腿上,正沉睡着。许是受了惊吓,不时还会有几声呓语。 他又听见她在梦中喊渴。本要沉沉睡去,又强打起精神来,唤人打水来喝。 一路昼夜不眠地狂奔,带的水早喝完了,侍卫们见这条河里水还干净,就从河里打水来喝。 “公子,水来了。”侍卫把水递给他,担心道:“公子,你的伤……” “不碍事。我当年也是从军营里过来的,几支箭算得了什么?”玉知微凛着眉,正想给她喂水,手上的动作却迟疑了一瞬。 侍卫看出了他的疑虑,道:“公子,此处没有别的水源了。” 他想了想,自己先饮了一口。几分钟后整个人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才喂给她喝。 “都睡一会儿,再休息两个时辰就出发回程。” 睡梦里的她也似渴极了,一碗水喝了个干净,似乎还是意犹未尽,竟一口咬在他端着碗的手指上。 小牙还挺尖利。 然她这样一咬,把他的手指咬破了。腥甜的血珠滴进口里。本来困得不行的玉知微顿时睡意全无。 他想起自己进宫那日,她也是咬了他一口。 叹了口气,并没有抽回那只手,任她咬着,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 “我不过出去数日,你就出了事。让你不要到处乱跑,就是不听。等你醒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嘴里说着,眼中却透着笑意,是那种终于将她再一次找回后的释然和欣慰,别的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 然而她这时却在梦里叫起他的名字来。 玉知微整个人一惊,忙俯身低头想听清她说的什么。 他还从未听过她在梦里唤自己。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那是不是说明他终于得到了她的心呢? 侧耳一探,却听她说的是:“混蛋。” 玉知微整个人一冷。 在梦里都对他这么有意见? 白救她,真是白救她了。他一面想着,一面俯身把她整个抱紧怀里。 一个时辰后,花泠已经走了。他闭着眼困了一会儿,终究也没能睡着。想来这个小婢女被自己救下时才七岁。她没了爷娘,一个人走在山路上,被山洪冲下又被他救起,自此就认了他做主人。 浮云一别,余生不见。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踏上了归程。这一次他要把她好好看牢,再也不要叫她跑出自己的视线。 另一边,花泠引着追兵到了另一头。 莫如渊觉得不对了。 黛霜的骑术没有这么好,身姿也没有这么飒。 看来事情真被他料中了,好在已经先下手为强。 他逐渐放慢了速度,任那几人继续追去了,自己独自一人调转了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过来。 玉知微如果带人来找她,救了以后最有可能在山崖下面取水和休息,那儿是最理想的地方。 所以,他就在河流上游下了药。只要他们取水,就无人能够幸免。 大渝的毒-药都非等闲物品,他这个大渝的谋士想要弄到一些更是顺手,因一早就备好了。 解药就只有一颗。玉知微如果真的爱霜妹妹,就会选择自己死了让她活,然后他要带她一起走,从此再也不会有人阻碍。 从前的莫如渊太过单纯了,所以始终得不到想要的。他受制于父亲,受制于玉相,受制于晋国的皇帝,现在他已不再是以前的他。他要利用大渝的力量,拿回曾属于自己的东西。 朝阳刚刚升起的时候,黛霜睁开了眼睛。 她坐在马背上,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一切都不像真实发生的事,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这是匹英俊的白马,也是他的宝驹。大婚那夜她逃出宫去,他便是骑着这匹马来找她的。 “知微?”一只纤手向上攀援,触到了他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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