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覆亡之日,她是先皇宠妃之身份,本该一条白绫了断。那时她也不知我这个新帝钟情她已久,起事本就是为了夺她。对她来说,也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在她看来,前朝覆灭与先皇先色而后德有关,她怕如今我宠她太过,也会和先皇一样,最终招致倾覆,到那时她不会再有第二次侥幸。要我选秀充实后宫,甚至对其他妃嫔雨露均沾,是她用以自保的方法之一。 还记得那天,她欲轻生,我救下了她,却也让她知道了顾子独其实就是玉知微。她恨我骗他,先与我假意顺从,后于新婚之日出逃,驳了我的颜面。 我没有怪她,只想着她从今以后和我好好过日子,接受我的供养便可,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必想。 我知她挂念父母亲朋,便说服了她的父亲,使她对为后一事不必为难;差人打探她母亲的下落,又几乎丢了半条命,去雪山给她母亲采来了七叶雪芝,使她一家团圆;我封了她的姐妹,帮她的小弟拜了师。 为了能有许多时间陪着她又不荒废朝政,我每每批奏折到深夜。 然而我还是走不进她的心。她仍不肯信我,仍要选秀以求自保,甚至不明白她的提议为何会让我生气,我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现在她离宫多日,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要是如她所愿废后,她还能去哪里?她的家人朋友又该怎么办?” 他一面喝酒一面倾诉着心声,慕华听愣了,因为玉知微从没有哪一次聊天能一口气和他说这么多话。 直到他无意间一瞥,看到侧门上映着一个丽影,才陡然明白。 黛霜窒息了一瞬。他真是误会她了。她只是要他选秀,那里就希望他把自己废掉了?却不知他是故意如此说,要吓她一吓。 “你说的什么话?这样的荣宠万丈,谁会傻到想去当废后?” “因为她不爱我。她不爱我,自然不想做我的妻,想我休了她。废后也好冷宫也罢,从此她就自由了,再也不必被我追着到处躲。” 慕华看了门外一眼,配合道:“那你索性顺了她的意算了,何苦折磨自己呢?” “可我宁愿折磨自己,也不想她受苦。她要是一直不回来,这个皇帝我不做了,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找她,找到我死。” “你疯啦!我真是白认识你这个朋友,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还像个爷们吗?” “只是对她。。” “可人家都对你没意思,你自己也说了。这样下去你们只能成为一对怨偶。” “那也强过让她受苦。我真的废了她,她要何去何从?如果她永远都不肯爱我,那我们也就这么过下去吧。” “不,你明明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什么第一美人,不也就是众口一词的事,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在我心里举世无双。” 这些话落在她耳中都是自己偷听得来,却不知玉知微一面说着这些,眼神一面往门上的影子这儿瞟。 她终于回来了,他很高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也很生气,很懊恼,不知该如何与她打破僵局。既然她过来偷听,那他索性有意将一些话说与她听。他为她做的,她得知道。 门上的影子消失了。 玉知微站起来,看向她离去的地方。 “人走啦。”慕华拍拍他的肩膀,“但愿她能明白你的心意啊。” “多谢你。”“你要谢我的事情可多了,免了吧。走了。下月初五记得来哦。” 月华泠泠,苍苔露冷。 “废后”两个字直在黛霜脑海里打转。 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她亲朋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宠爱她。如果真的废后,他们将一朝从天堂跌入地狱。就算她受得起,她的亲人朋友受得起么?小澄还小,拜了师父要好好学艺。雨清遇人不淑,好容易蒙皇上搭救,如今封了个郡主住在宫里,二姐亦然。父母辛劳半生,好容易回乡养老…… 算下来,她欠他的情确实是太多,多到她还不清。 他刚才话语间对她心思的猜测,十有八九都是对的。她的确是个倾于自保的人。可还有一两分他没想到,她说要他选秀,确有几分是为他们的以后与他的江山着想的,并不全是为了自己。 他想要她的真心和信任,但她并不肯把这两样东西随便施与,遂按捺住了本心的意愿。交出这两样东西就像赌博一样,尤其对于深宫里的女子而言。 可,他不是很容易,也很早就给了她这两样东西吗? 帮她找到“已故”的母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肯定是很早就开始下功夫了。七叶雪芝,生在雪山峭壁上,如果他没能回来,新朝无主该怎么办?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她没有去过雪山,没有攀过峭壁,没有追过猎隼,更没有惨痛的童年,所以无法与他感同身受么? 不只是真心和信任,还有命。 她还记得侍疾那日瞧见的,他身上的伤口。病中睡梦里呼痛,却喊不出一个具体的名字。人常说痛极则呼爷娘,可他一个也叫不出来。 “他早就将他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可我时至今日也不肯把真心交给他。红药你说,我是不是不对啊?” 陪在旁边的红药打了个激灵,“皇上是对你挺好的,不过感情的事强迫不得。你若喜欢他就给他真心,不喜欢就不给呗。” “我喜欢。”她望着空中的月亮半晌,吐字道:“喜欢的。” 这些天,她说起来是在宫外散心,其实也并不愉快,虽看不到却总是想到他。不知道他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在生闷气。若说动心,她对他不是没有,只是这中间有太多的顾虑,把喜欢阻隔在外。 江湖人顾子独不一样,一叶孤舟,江上往来,远离朝堂,或许可以与姑娘自由地谈情说爱。一旦顾子独变成玉知微,变成心狠手辣的玉相、踩着他人骨血篡位改朝的当今天子,变成那只翻云覆雨手,一切就不一样了。 可是,一切又好像还在昨天。 这两个人本就是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的是她。 从顾子独到玉知微,他虽然一步步诱她上钩,织了一张大网捕获她这只蝴蝶,却也是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并且实实在在为她解决所有的顾虑。 “可能我还不是很了解他。”她补充了一句。 “那就去了解呗。”红药说,“以前我觉得他挺讨厌的,现在看来却不是。姑娘,你可以试试看嘛。反正他对你好,你怎样都成。” “你喜欢谁?”树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黛霜吓了一跳。 正在想是哪个偷听还这么光明正大,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玉知微朝她过来,把她抵在身后的树上,居高临下道:“既然承认了,就别再躲了。嗯?” 一个语气词,看似是询问,却透着十分肯定的态度。 她完全没想到刚才那几句话会被他听见,有点想装糊涂,犹犹豫豫地小声道:“承认什么?” “你想赖账?”他一副抓到她小辫子的表情,甚至有几分得意,“朕可都听见了。” 这个家伙刚巧听见了,还当场揪住不放,黛霜觉得自己真是太倒霉了。 自她离开后,玉知微和慕华说了几句话,就偷偷出来,抄了另一条近路找她,刚好听到这几句,表面虽还沉得住气,心里却已乐开了花。 原来她是喜欢他的? 那么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了!这些天喝的闷酒,也都随风散了吧! “回来了就是闹够了,和我回家。”帝王气场太强,只一个眼色,红药被逼得退下,原地月下只剩他们两人。 她是有想之后和他缓解一下关系,也想多去了解他一些,慢慢和他确定心意,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知道了,两只小手一时无处安放,别扭地搓起裙子来。 “我没有闹。”她不知该说什么,倔强地反驳了一句,落在他眼里却是愈发可爱娇俏。 “哦,没有闹。”他伸手抚摸她的发,像在安抚一只恼怒的小兔子,“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他攥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去了凤仪殿。 好像前面七天的冷战根本不存在似的。 他把她按进寝殿,让所有下人都出去,“啪”地一声将门关上了。四周一片漆黑,他举了盏烛火,慢慢向她靠近。 烛光映着他那双剑眉星目,独属于帝王的英武之气与眸光里暗藏的笑意让她差点喘不过气来,细声道:“陛下要做什么?” 他的回答却不如她预想的那样,反问道:“你以为朕要做什么?” 黑灯瞎火,孤男寡女,他要做什么不是很明白吗?她心里说。 “那件事,你若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你,只是黛霜,这等待太难熬了,我要你先答应我几件事。” “你说?” “第一,不要再在我面前消失。” 第一个条件就让她腿软。他看出来了,勾唇道:“朕每天都要看见你。这一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她皱了皱眉头,咬牙勉强算是默认了。“那第二个呢?” “第二,不许和别的男人说话。” “说话也不行吗?” “不行。”他沉着脸,“什么林江渺,什么莫如渊,什么慕容沛,什么玉昭华,还有什么,通通不行!” 黛霜:…… 林江渺已故,莫如渊已出家,现在不知去向。慕容沛是大渝的王子远在北境,玉昭华是他亲弟弟,有时免不了会说上几句的。他这都算些什么规定啊? “我和他们也说不上话。只是宁王殿下若与我说话,难道我要像个哑巴不理他?” “对。”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对”。 玉知微道:“你不理他,他讨个没趣,自然不再找你了。” 她反问道:“你怎么不与他规定别和我说话呢?” 这倒把他问住了。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朕回头便与他规定一下。” 黛霜:…… “还有吗?” “第三便是那件事。”他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我说过,我不逼你,但是霜霜,我等你太久了,别让我再等太久好吗?” 他的怀抱很温暖。但她在与他缱绻片刻后又想到之前拌嘴时的话,翻起旧账来:“可是陛下,是您说永远不想再看见我的。” 玉知微没料到她会这个时候揭他的错,告饶道:“好霜霜,那是我说的气话,你别生气。” “是气话吗?” “如若不是,天打雷劈。”他发完誓,说:“可你以后也不许再和我提选秀之事!哪有妻子把自己丈夫往外推的?我不要你做贤后,只要你做你自己,你可明白?” “臣妾明白。只要陛下……” “相信朕好吗?朕说过朕不是先皇,朕会护你一世周全。” 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又想起刚才听见的他说的话。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他看着她垂眸颔首的模样,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来。下腹陡然窜起一股欲-火,怕自己按捺不住,他放开了她,夺门而出。“朕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闹过一次后,两人的感情又进一步。时常有宫人说,看到皇上抱着皇后从凤仪殿到凝霜殿,又从凝霜殿到养居殿,在御花园赏花戏蝶,在温泉池水里嘻戏玩闹…… 玉知微的任务只有两个,上顾国家下顾媳妇,乐此不疲。同时他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查清母亲当年的死因。此事已委托给舒寒夜。此人自上任以来连破奇案,不久前刚升任少卿。 他把玉昭华封为宁王,颇有几分自负的意思在里边——他知他恨他,却即使给他亲王之尊,他也翻不起浪来。 玉知微秘召舒寒夜进宫,与他说了当年自己知道的部分—— 那一年他结束了待在伯父军中的生活,第二次准备回玉家。此前一次,老盟主送他回家不到两日,因母子不和,父亲将他托付给了他的伯父玉文仲。 两次归家不得。 母亲发了话,若他回来,她就走。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虽对母亲有恨,却也想恳切地找她谈一次。母亲离家后,他找人跟踪,最终在湖畔找到了她,并堵住她的去路。 然而谈话并不顺利。没说几句两人便爆发争吵,他负气离去,没过多久却听到烟花声响,警觉不对,便折返查看,却发现母亲已死,死前刚放出烟花求救。 却正在此时,为追回妻子的玉父刚巧赶了过来,与他对了个正着。 这个儿子与夫人一向不和,此地荒无人烟的,夫人又死在他面前,不是他做的又是谁做的? 他拼命解释,父亲却不肯信,命人将妻子的尸骨带回,他也回家听候发落。 当年他约莫十几岁,一时情急心惊,没能找出充足的证据来,全家人都认为是他杀了女主人,弟弟尤其恨他,常扬言要杀他报仇,玉父却最终阻止了,说事已至此,不如罢了。反正,夫人也曾在他孩提时给他下毒药遗弃在荒山,他如今这样做,算是和他母亲两不相欠。此事就不必再提,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 虽是如此,他在玉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连府上仆从也不怎么给好脸色,分明没当他是玉家的公子。只有弟弟前呼后拥,深受府上众人的喜爱。玉知微不予计较,将心思瞄准了朝堂。 那时候他虽没找到充足的证据,却也实在地勘察过现场。死者身上被一剑击穿,贯穿了左右肩胛骨,且这名凶手行凶是在他回来很短时间内做到的,说明是个高手。 死者去时的表情略有惊讶,说明凶手可能是熟人。 凶手能找到母亲的行迹,要么是一直跟踪她,要么是跟着自己找到的。也有可能凶手找的就是这个机会,想嫁祸于他,自己金蝉脱壳。在这一天,他身上的作案动机、在场证明全都具备,想不被怀疑也难。 他的怀疑对象有二,其一是玉家的仇家。玉家祖上从商,其祖父曾与另一商户因分赃不均之事闹掰,自此结仇,而那仇家与江湖第四大派单家庄的庄主是亲家。单家庄中便有人使这种一剑击穿左右肩的杀人方法。 其二是父亲。要说当天在场的人,父亲怀疑他,他也可以怀疑父亲。为什么他折返回去时父亲恰巧赶到?只有两种可能,父亲是真凶、父亲是被真凶利用,特意来做证人。 但父亲要杀母亲有什么动机呢?在母亲走后,父亲没有其他什么大的动作,蹉跎为官,新朝立后彻底远遁,不知踪迹。 父亲没有杀人动机。 事情就发生在京城。时隔多年,他仍没有放下。如今诸事基本落定,终于有心思腾出手来调查。 舒寒夜领命查案,誓要找出真凶。 因此案关乎皇上的名誉,不能明面上让官府调查,他先是混进了单家庄,成了庄主的一个随从,后又找到了玉父所在之处,再换了一个身份前往暗查。 半个月后他便得出了结论,即单家庄、玉父,都不是凶手。 “陛下可还有别的怀疑对象?比如,您那日派去跟踪令堂的人。” “不,不可能。”玉知微说,“朕的人,只会忠心为朕办事。朕没有吩咐过的,他们断不会做。” “既如此,臣再继续调查一番。” 这头舒寒夜已日渐成了圣上跟前的红人,那头宗世昌在牢里吃冷菜剩饭。 他很懵。分明顶好的日子,怎么一下子就到头了? 宗世昌知道玉知微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自己这些年做的一些勾当,比如卖官、受贿,他其实都知道,却没有及时处置,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继续在新朝结党营私。 他误以为这就是默许的意思。毕竟他是第一位表示愿效忠晋朝的楚臣,为其他臣子的归顺都起了很好的引导作用,就出于这一点,他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可他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对方故意的。他要让他误以为他在默许、甚至放任,要他放开了手脚干,等到其他同僚也觉得忍受不了、想要告御状的时候,等到他把莫雨清直接抓到牢里来之后,他出手了。新账旧账一起算,要打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除了容不下他的行为,也是为他妻子的好姐妹报私仇。 宗世昌原本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平步青云,让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二是惩罚莫雨清,让她跪在自己脚下认错、求他放过她。 在怀里温香软玉的抱了那样久的美人,若说一点感情没有是不可能的。可她太骄傲了,把闺阁中的大小姐脾气也带了过来,没有一点贤惠温顺的样子;身为女子还喜欢些舞刀弄棒的东西,时常吓着他,也不曾为他添个一男半女,所有种种让他觉得她是仗着家里对他有恩在摆架子,这让他颜面扫地。 更过分的是她每年都要去城外孤山上祭奠一位故人。听说是个男的,还是个下人。若说没有旁的心思存在,她一个主子去祭拜下人又怎能说得通?他如是想。 是以他恨她,要先休了她,再狠命报复,直到从来骄傲的她向他求饶。 从要与她和离开始他便是报复的心思,娶了表妹后也常在花街柳巷里徘徊,那表妹心有苦无处诉,直言他是骗子,他也不以为意。 牢狱里生活太苦,湿冷无衣,他母亲张氏要来探望,被守卫拦下。 左右无法,恨恨看了一眼皇宫,心下一横。 总不能让自己儿子冻死饿死在监狱里! 雨清在宫里住的时候,玉知微命人在宫外也给她修了一座郡主府,靠近长安街,离皇宫也很近,她便搬到那里去住,有时会过来探望皇后。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新封的云安郡主和皇后娘娘交情颇深,是以自她搬来了郡主府,门前总车如流水马如龙,达官显宦京城贵妇们的礼物流水似的转,把她也弄厌烦了,全部拒之门外。 张氏过来的时候差点撞上一位贵妇的车马。那马儿扬蹄一嘶,差点踩下去,张氏吓得不轻滚到边上,那辆华丽的马车从她跟前驶过,似乎听见里头传来骂声。 “呸,不长眼的小娼妇。若我儿还在任上,哪容你这般嚣张?” 也只敢等人走了小声地骂一句。 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一身的灰,顶头望见几个大字“云安郡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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