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天边惊雷炸响,大雨瓢泼而下。 谢召浑身上下淋得湿透,大脑空白一瞬。 数月之前,她也是独自一人,赤足站上了盛京城的城墙。城墙巍巍耸立,低头看去,下面的千军万马如蝼蚁一般。 也不知同这百尺高楼相比,一跃而下的时候,哪一个更疼一些呢? 她本能地往阿柏那边跨了半步,就听阿柏轻轻出声:“别过来。” 谢召脚步一顿,脚下差点一滑。 脚下的瓦砾叮当作响,她好不容易站稳,就听见商誉的声音依旧慢吞吞地传过来:“小丫头,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他话音刚落,阿柏整个人摇晃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谢召的错觉,她觉得那站在楼阁边缘的白衣姑娘似乎往前挪动了半寸。 ——傀儡术。 阿柏背对着她站着,谢召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天幕无边漆黑如盖,在这魇阵里连城里灯火都看不见,仿佛整座广陵城只余下这么一座楼阁,顶层高处寒意更甚,一旦坠落下去,更是无边深渊。 风啸雨疾,阿柏的背影显得无比单薄。谢召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想要拉她一把,可身边不远处的商誉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又不敢妄动了。 纸人是不会冷的,可谢召却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身体蔓延而上。 她猛地转头对上商誉的眼睛。 商誉在大雨里笑出声来:“怎么了,不是要去帮她么?怎么不往前走了?” 谢召嘴唇抿成一线,不答话,只是从衣袖里摸出张黄符,攥在手心。 “我这人过惯了担惊受怕的日子,不喜欢给自己留下把柄。”商誉隔着茫茫雨雾与谢召对视,“她既然不愿做我的傀儡,那我也没办法,只能杀了她。或许在你看来有点儿狠心?那也没办法了,我从山林里大字不识的草寇爬上今天的位置,靠的可不是所谓仁义慈悲。” 他本就非善人。 他受不了那些身处山寨的长月孤冷的夜晚,躲在草垛后面听着那些莽夫们大声议论着隔壁村里的小娘子俏寡妇,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也受不了他初入城主府的那些日子,府上的小姐嫌他乡巴佬不识字,心情不佳就对他拳打脚踢。他跪在冰凉的青石板院内,心底却暗自发笑。 更不用提远在盛京皇城,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 谢召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那你所求的观音泪呢?” 商誉失笑:“天下之大,没有翻不过的山。你当真以为,没有了这女人,就是穷途末路了么?” 就在这时,方才一直没说话的阿柏突然开口唤了一声:“小召姑娘。” 之前在屋里时,阿柏就问过她和时湛的名姓。谢召本想直接告诉她自己姓谢,可想到她同自己老爹之间的那层关系,又有点儿开不了口。 那怎么称呼?她从前还是霜华公主的时候随着她父皇姓沈,可这是大魏国姓,皆是王公贵族。若是说出来,怕又是会吓她一跳。 谢召正犹豫,时湛从善如流接了话茬:“她单名一个‘召’字,姑娘唤她小召就好。” ...... 阿柏轻声说:“没关系的。” “方才忘了和你说了,我还有个小女孩儿......名叫覆雨。”阿柏说,“她身体不好,跟着我东奔西走不容易,若是她还活着,也不必和她提起我这个义母。” 谢召:“义母?” 阿柏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又很快消散了:“起初,她只是个认错了娘的小女孩儿。” “她是被她家人爹娘丢弃的。”阿柏道,“还没人腿高的小萝卜头,话都说不清楚,也记不清自己叫什么名字。那时候我还在苍南城,遇见她的时候,她正蹲在一条小巷旁的水沟旁边捡路人丢下的馒头烧饼渣,瘦得皮包骨头。” “也许是我长得和她娘有几分相似吧,她见到我,便哭喊着抱着我的腿喊我娘亲。我当时在苍南城时手上还有几个银子,一时不忍,便留了她在身边。” 后来阿柏本欲一个人离开苍南城,小覆雨却在那个夜晚一个人跌跌撞撞走了几里的路程,追上了她。此后母女二人跋山涉水几月,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春日到达了广陵城。 江南春日烟云缭绕,垂柳青苔犹如人间仙境。广陵是整个大魏最为富庶的城池之一,可是母女俩再也走不动路了。 此时的阿柏已经憔悴不堪,路途遥远,她染上病症,原本美艳的容光也不复存在。醉香阁的嬷嬷本不欲收留她,可瞥见她身旁还没半人高的漂亮小女孩,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还是将母女二人迎了进来。 后面的事谢召都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谢召说:“小侯爷已经去找了。” 商誉在一旁抱着双臂,耐心地听着阿柏讲话。末了,他装模作样地抚掌两下,假惺惺道:“真是母女情深呐。” 商誉顿了顿,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张口之际却又改口道:“啊,又有人来了。” 只见小门处传来细碎的动静,片刻之后,时湛一手抱着个小小的女孩儿、一手捏着张大红的帕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时湛本以为谢召会在屋檐之上和商誉动起手来,一路提心吊胆,谁知直到梯子底下,上面都是安安静静,没半点声息。 他一方面心悬,一方面又有点隐约的不安,掐了个诀就赶紧飞了上来,没承想到一推开门便是几人无声对峙的场景。 时湛悬至半空的心还未来得及落下,抱着他脖子的小覆雨突然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亲!” 与此同时,阿柏踉跄着倒退了半步,猛地弯下腰,双手捂住半张脸,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有殷红发黑的血迹顺着她的手掌滴下,落在脚下的瓦砾上。 她这具种下过一回傀儡丝的身体,再容不得商誉施展傀儡术了。 眼看着她几乎站立不稳,摇摇欲坠就要朝前倒去,谢召再也管不了其他,疾步上前要去扶她—— 就在她飞身扑过去的一瞬间,听见了商誉抬起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 她差一点就要抓住她了。 谢召的手指已经碰到了阿柏的衣袖,只要抓住她的手,就能把她从屋顶边缘拉回来。 然而此时,阿柏忽然直起身子,动作迅速地转过身,一个侧身躲开了谢召伸出的手。 她嘴角的血迹都还来不及擦拭,脸上痛苦挣扎的表情还来不及敛去。趁着谢召来不及后撤的空档,下个瞬间,阿柏从怀中掏出了那把匕首,刀尖锃亮,寒光一晃,作势就要狠狠向谢召心口扎去! 谢召吃了一惊,本能往边上一闪。 冬夜冷雨,瓦砾上结了薄薄一层寒霜,再被雨水一浇,又湿又滑如蜡一般。 谢召一脚踩上去,脚下的瓦片便微微一松,连带着脚下一派错落的砖瓦都震动起来。 隐约有呛人的烟味钻进鼻腔,紧接着,从砖瓦边缘处传来细碎的破裂声。 大火已经蔓上来了。 ——这座楼快要塌了。 就在此刻,阿柏突然靠过来,一把攥紧了谢召的手臂。傀儡的手劲极大,谢召根本挣脱不开,双脚在湿滑不平的砖瓦上根本撑不住,竟是被她活活拽到了屋檐边缘。 时湛:“阿召!” 他当即凝神掐诀,就要御风向谢召和阿柏的方向飞去,速度已快成残影,可是还是来不及了。 房檐的砖瓦和木梁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撑不住两个女孩儿的重量。砖瓦噼啪爆裂开来的声音响彻耳畔,窸窸窣窣地从半空向下落。 砖瓦之下的木梁断裂开来,阿柏闭上眼睛,又一次发力将谢召狠狠一拽,两人便一齐自楼顶跌落! 时湛:“阿召!” 覆雨:“娘亲!” ...... 魇阵里的醉香阁周遭没有房屋街道,只有无比的寂静和深黑,向下坠落时只能听见风声破空和雨滴擦过面颊,恍然间不知是坠入森罗地府还是无边云端。 谢召最后抬头的时候,只望见商誉满泅着杀机和快意的眼睛。 她浑浑噩噩之间,仿佛回到了三个月之前的那个雪霁云开的日子,久违的暖阳照在盛京城的城楼上,她独自一人踏上了高墙之上,看见了她早已弃城而逃的父皇和那些熟悉的面孔。 她筋骨都摔断了,浑身的血也都流干了。整个大魏年纪最小的小公主,就连死的时候也没能漂漂亮亮地投胎转生。 后来那段日子谢召记忆很模糊。只记得自己被困在什么地方,想要去找黄泉路奈何桥却总是迷路,有时候浑浑噩噩间能听到城池里有隐约的议论声传来: “若不是她救了那少年将军......” “死了就当还债了......” 她沉默地听着这些人议论纷纷,感到委屈却也无计可施,直到三个月前在她老爹的店里,被套上了一具纸壳子醒过来。 想来自己这重活一遭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连盛京城都没再踏进,就这样以相同的方式再死一遭么? 还是死在魇阵里。 现实里,待到天明,大概会有人发现她暴毙在城主府的某个角落了。没有人会知道她到底死于何事,商誉这一肚子坏水的糟老头子只会觉得是不干净的东西索了她的命。 谢召在漫长坠落的风声中睁开眼,无边黑暗里一片死气沉沉,压迫感叫人喘不上气。她凝神闭气,反手扣紧了阿柏的手臂。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想活。 谢召咬紧牙关,在失重的心悸中忍着头晕目眩,看不见地面的距离,便抽出张符在手里捏紧。 远处隐约有一点光亮,似乎是有个隐约的人影静静提灯而立,凝视燃烧的醉香阁。在一片寂静的暗处,宛如鬼火。 谢召紧紧盯着那一簇光点,手指紧绷,随时准备向下甩出符纸。 岂料她还没动作,上方忽的传来一阵动静。 下一秒,她被时湛一把扯紧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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