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汹涌上窜的火舌使得整座高楼如同炼狱一般。 这座广陵城最为富丽奢美的楼阁,曾经无数风流人物在此驻足,无数花前月下的婉转心事在这里酝酿,此刻都化作灰烬,落在这大火里。 冷雨下个不停歇,不时有闷雷在天边响起。火势就在这样潮湿阴冷的夜色里诡异地旺起来。一簇一簇的鬼火,照得漆黑夜空亮如白昼。 从下向上的大火堵塞了大门,众人只能挤在盘旋的台阶上。火苗上蹿,众人也就只能步履维艰地往上爬。 ——而这只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最终,待到整座楼阁消失在烈焰里,所有人都跑不掉。 楼下的哭喊哀求声逐渐逼近,时湛眉头紧锁,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转头向那截通往楼顶的阶梯上走去! 谢召一把拦住了他:“等等!” 时湛脚步一顿,语速飞快地向她解释道:“我去带柏小姐下来。商誉现在几乎癫狂,你一个人未必对付得了他。” 商林晚的声音从红帕子里传来,闷闷的:“你说得对。” 时湛说完就要绕开谢召,再次被谢召伸臂拦下。 “不。”谢召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去找阿柏姑娘,你去找覆雨。” 时湛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虽然阿柏没和他们说起,可不管是嬷嬷,还是阿矜,都提到过一件事儿,阿柏有个“不知是亲生的还是捡来的”小女孩儿,此时应该就在醉香阁。 如果这个小女孩儿真的存在,那她大概就是年幼的覆雨。 谢召想到覆雨这桩处处泛着诡异的冲喜亲事,直觉整件事情里应当也有覆雨的一环,虽然覆雨本人未必对于童稚时期在醉香阁的这段经历有记忆。 时湛心下了然,可有有些犹豫:“可是——” 谢召截断他的话头,道:“去接覆雨这事儿,只有你能做。我这具纸壳子触碰到火就要烧成灰烬,我惜命得很。” 时湛:“......” 面前的女孩子一本正经,眼睛里闪烁着倔强的光,声音也理直气壮。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儿。 时湛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觉得有几分道理,一时语塞。他本能想开口反驳,可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他心里涌起一丝哭笑不得,在这个瞬间想起了“拿捏”一词。 罢了。 既然她说她会惜命,那就这么办吧。 时湛松了口:“你不能逞强。” 谢召“嗯”了一声,迈开步子就要走,他又赶紧在她身后喊:“若是情况不对,你不要强撑。等我找到覆雨就来找你。” 他话没说完,谢召人已经在几步开外了。 时湛的话音消失在夹杂着浓烟的空气里,有点无奈地低下头。忽的,有什么东西迎空向他飞来,时湛猛地回过神,见那张红喜帕躺在自己手上。 他怔愣几秒,抬头看向谢召。谢召人已经站在几步开外的阶梯之上,一只手还拎着裙角,脚下是已经散架的那扇木质半人高的矮门。 谢召见他目光看过来,扬了下眉毛,随即转身上楼,身影消失在阶梯的转角。 唯余下一人一帕面面相觑。 商林晚沉默片刻,干巴巴地开口了:“将军,没想到死之前还能见上你一面呐。” 时湛哼了一声,撇开眼看向楼下,道:“你这碎嘴子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我现在是去救你娘子,你倒还有心在这里闲话。” “按照这儿的时间算,你娘子现在只是几岁稚童。”时湛说,“商小爷,感觉如何啊?” “......”商林晚辈噎了一下,随即笑道,“别说我了,将军,我下凡一趟不容易,这遭咽气之前,能不能看见你和小殿下——” 时湛倏而抬眼:“闭嘴。” 商林晚老老实实噤了声。 “你知道的,没有可能的。”时湛负手凭栏而立,又垂下眼,默然看着一个肥肠脑满的男人鬼亏狼嚎地从木阶上摔下去,低声道,“她想杀了我还来不及呢。” 商林晚“哦”了一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声音陡然拔高了:“不是,这也太......太太太......她想杀你,你还往她跟前凑,什么毛病?!” 时湛装聋作哑,目光在醉香阁内逡巡一圈,定格在某个方向。 他走下楼梯,一边听着帕子絮絮叨叨:“你何必呢,将军。你跟她同行,总有一天身份会暴露的,到时候你怎么办?这可是观音娘子历劫最后一世了,你留在人间默默看了她这么多年,到时候若还为她所杀,这也太......” 这也太难受了。 商林晚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如果说在人间时,时湛还有机会远远看着她;那回了天上,观音常年闭关清修,千万年不露面,那是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时湛手指搭在阶梯旁的栏杆下,一步步下楼,向下方热浪中走去。听到这儿,终于开口了:“我在她身边,并非是......肖想些什么。” “只有杀了我,平了她这一世心愿,她才能顺利复位,继续做她的神仙。”时湛说。 他们已经往下走了两层,时湛停住了脚步。再往下走,盘旋的阶梯上挤满了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时湛的目光透过火光,看向二层角落里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商林晚:“可是,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她你的身份?” 时湛低低叹了口气,没说话。 ——因为他也有私心。 霜华公主死得壮烈,却也不明不白。时湛想在她还在这大千人间的最后时刻,在这高山大川、人情百态中看一看。在人间一遭,起码要清楚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他甚至不敢希冀她能记得她的一点点好。 俄顷,他脚步微动,竟是御风而起,从那些挤作一团的无脸人上空飞过,而后稳稳落在那扇角落里的小门前。 商林晚:“来这儿干什么?” 时湛:“你娘子在这儿。” 商林晚:“......” 小门“吱呀”一声推开一条缝,里面露出个乱蓬蓬的、泪痕未干的脑袋。 小女孩儿脸上沾了黑乎乎的烟灰,衣衫褴褛,鼻子还红红的,仰头看着时湛的一双眼睛里却毫无惧色。恍惚之间,这神态和阿柏真的像了三分。 ——这是覆雨。 商林晚没想到自己的“娘子”居然变成了这么小的小女孩儿,立刻老老实实噤了声。 时湛问:“就你一个么?” 小覆雨说:“现在就我一个了。” “和我一起住的两个嬷嬷,她们负责看住我。”小覆雨打开门,露出身后大敞的窗户,道,“自己从这里跳下去了。” 二层的高度,若是平日里跳下去,可能只是会摔断骨头,但此时此刻在魇阵里,谁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 小女孩问:“哥哥,我们会死在这里么?” 时湛把目光从那扇黑洞洞的窗户上收回来,俯身把小女孩捞到自己臂弯里。小覆雨任凭他动作,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抱住了时湛的脖子,把自己挂在他怀里。 “不会。”时湛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 风雷交加。 向上的楼梯行至最后已是狭窄异常,只余一人侧身通过。谢召踏着这有些年头的潮湿木板走了一段,楼梯戛然而止。 她站在一处逼狭的小阁楼里,入目是一段被堪堪钉在墙上的木梯子。 抬头向上,便是楼顶的小小角门。 下面的哭嚎与火光离她很远了,雨声和风声便清晰起来。谢召喘了口气,拨开眼前凌乱的碎发,稳住身形顺着那截有些年头的木梯子向上爬。 不知为什么,她方才站在醉香阁顶层向下看去,望着尖叫绝望的那些人,总是会莫名想起曾经的盛京城。 谢召站在那扇角门前,发现角门并未上锁。生锈的铜锁看着像是被人蛮力卸了下来,断成两截随意扔在地上。 商誉那老东西,果然是来了屋顶。 谢召于是推开门,踩在了醉香阁屋顶的瓦片上。 屋顶湿滑,瓦片在她脚下发出脆弱的咯吱声响。大概是屋顶近来没翻修过的缘故,谢召环顾四周,看见不少缺了半块的瓦片和错位的缝隙。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叫人心惊。 “喂,小妞儿。” 身后有人笑着出声,谢召回头,看见商誉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恰巧背后一道惊雷劈下。闪电划过夜空,刹那间照亮了紫袍青年的脸,谢召看见商誉脸上一片惨白,嘴角勾起的弧度格外瘆人。 商誉吹了声口哨,往她身后看了看,“啊”了一声,乐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家那位小郎君把你抛下了?”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没理会商誉,反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柏小姐呢?” 商誉呵呵一笑,侧身指了指自己身后。 谢召心头一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阿柏正背对着他,衣裳头发都被雨水淋湿了。鞋袜也不翼而飞,露出苍白瘦削的脚踝。 而她正站在赤足站着醉香阁楼顶的边缘,只要再往前挪动半步,便要向下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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