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 谢召一时语塞。 做白事生意的年轻人、喜欢吹嘘，还有那封临行前别别扭扭塞给自己的信，谢召几乎可以肯定，阿柏姑娘口中的那个“他”就是自己的老爹。 修道成仙是何等难事，此世人间玄门异术者不计其数，最终又有几人能得道飞升？对于大多数的凡人而言，忘川与奈何桥才是逆旅归程。 即使懂些术法，那也只是微不足道的皮毛罢了。 “神经。”她腹诽道，“还快活做神仙，这又是哪门子的话本子看多了，突发奇想呢？” 不过，她心里却存着疑惑，阿柏这番话里头，“把她送回去”是什么意思？ 而且，“她”或者是“他”，这个人又是谁？ 谢召想了想，决定还是不把自己是她那位心上人家的女儿这件事告知阿柏。她想了想，问道：“他来苍南城是为了找人？” “我不知道，其实关于他，我几乎是一无所知。”阿柏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我与他......唉，本就是我一厢情愿的事。他是懂得琴音的，可惜我也仅仅是会弹而已，一个连自己琴音都不解的女人，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万水千山。”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谢召摇摇头，却不知从何说起：“不是这样的，他......” 他还是记得你的，还托我给你带了信。 但她还记得，自己同眼前的阿柏之间相隔了十多年的光阴。无论她说什么，也终究只是苍白无力。 谢召一时语塞。 “......那后来呢，是为什么要离开苍南城？”过了半晌，谢召低声问，“你那个‘孩子’，还有商誉，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商誉”这个名字，阿柏轻轻地战栗了一下。她撇开眼睛，目光移向窗外。 夜晚雾色渐浓，雨水混合着丝缕烟尘弥散开来，魇阵中楼外一片漆黑寂静，金碧辉煌的醉香阁被夜雾笼罩其中，好似无边黑暗中的巨大囚笼。 “其实说是追随那个人，这个说法不太准确。”阿柏低声说，“我是自己逃出......” 她话还没说完，一直站在一旁不发话的时湛忽然出了声：“等等，你们听！” 阿柏和谢召同时望过来。只听见从很远的地方，若有若无地传来脚步声。谢召屏息听了一会儿，察觉出来人有两人。 ......似乎是一男一女。 脚步声顺着盘旋的阶梯向上，然后愈发靠近了。 正当谢召琢磨的时候，阿柏陡然间变了脸色：“是商誉！有嬷嬷带着他来了！”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往后踉跄着倒退了一步，伸手一把撑住了软塌旁摆着的小几，胸口起伏着，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慌乱。 “柏姑娘。”时湛几步上前，语速极快地说，“傀儡面对主人，心生惧意再为正常不过。一会儿你切记稳住心神，尽量不要被他蛊惑——” 他顿了顿，飞快地和谢召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 - 阿柏所居住的房间卧房和前厅被分隔开来，中间隔一道屏风。阿柏本来想让他们去屏风之后躲着不露面，但谢召不太放心，于是自作主张扯着时湛躲进了前厅侧边的一扇闲置的大柜子里。 柜门上有些雕刻的镂空花纹，正好方便盯着前厅的情况。一旦情况有变，他俩也好及时行动。 时湛神情看起来有些为难，但横竖没说出拒绝的话，被谢召推搡着塞了进去。 自从时湛承认自己藏拙之后，谢召觉得自己的胆子都大了不少，行事也愈发疯了。 否则，她大抵是疯了，才会想着帮一个傀儡反抗她的主人。 她老爹没和她说过关于傀儡术的太多，只是从前某日一个飘雪的夜里，谢召在火烛下清点第二日城北张家给夭折的幼子订的货，她老爹跟她提过一嘴：“这是将活人变成活死人的诡术。” 谢召前世在苍南城小住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傀儡和他的主人。 那时她刚到苍南，对什么都很新鲜。街边金顶的寺庙、小楼上挂着的经幡，拿着转经筒的居民，远处的雪山和琉璃瓦一般的蓝天，小公主觉得这是世间最自在的地方。 傀儡就是这时突然出现的。 街边人群一阵骚动，紧接着惊呼声传来，有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儿，满身的血污，扒开人群，直直冲向街道中央。 他跑得跌跌撞撞，小公主愣在原地呆呆地看，被大呼小叫的侍从护住。只是男孩儿跑过谢召身边的时候，她一低头，看见了男孩儿手上的乌青，从指尖攀上了他的十指。 这是苍南小城最繁华的街道，商贩马车络绎不绝。眼看小男孩已经跑到了街道另一头，不知为何忽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人定在了原地。 紧接着，他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像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一般浑身颤抖起来，然后被迫着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去。 ——而街道对面，有个身穿锦袍的贵家公子，正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见小男孩转过身来，那少爷勾勾手指，道：“你以为你能跑得掉么？” 男孩儿咬紧牙关，然而屈从主人的本能让他只能一步步往回走去。 小谢召推了推挡在她身前的侍卫，想去帮他一把。而侍卫低头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街上一辆运货的马车飞驰驶过。男孩儿忽然大叫一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迎着马车冲了上前！ 一阵尖叫喧哗之后，他软绵绵地躺在地上不动了。一行泛黑的血迹蜿蜒着流到街道上，小谢召还欲再看，侍卫皱了眉头，领着她往另个方向去了。 ...... 再想起阿柏，谢召心头如坠冰窖，不由得攥紧了手掌。 两扇门被阿柏从外拉上。 然而，柜子再怎么宽敞，也终究只是个柜子，隔绝了大半的光线，黝黑的密闭空间里，密不透风的压迫感密密实实地落在周围，任何微小的动静都被感官无限放大。 尤其是，身旁还站了个人。 谢召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动静。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看她身边的时湛。 时湛平日里随性得很，在魇阵里情况危机时也经常同她拉拉扯扯的。 然而这会儿他和她挤在一处，看着倒是拘束的很，双手背后老老实实放着，很谨慎地尽量和她保持一点距离，人高马大的一个人局促成这样，看上去颇为滑稽。 对上谢召亮亮的眼睛，他几乎是有点腼腆地冲她笑了笑。 “......” 谢召本来一直念着傀儡术的事情，一直心事重重。但见了时湛这副模样，又实在有点好笑，忍不住小声贫了他一句：“怎么怂成这样，方才进屋扯着我的气势呢？” 时湛装聋作哑，看不清他神色，只能看见他摸了摸耳朵。 难得看到这人吃瘪，谢召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忽然柜门之外传来细碎的动静。时湛表情瞬间严肃起来，谢召凝神一听，原来是有人敲了敲阿柏的房门。 接着响起的声音很熟悉，正是今晚他们进魇阵之初遇见的那个嬷嬷—— “阿柏，我知道你在，开门罢。” - 透过门上一小块镂空，谢召和时湛见到了来人。 那身形壮硕的嬷嬷扭着腰肢跟在一个男人身后。她依旧没有五官，声音却谄媚：“您看，城主老爷，我就说阿柏她今晚一定会见您吧。” 说完就冲着阿柏恶狠狠地斥道：“什么规矩，见了贵人也不来迎！” “......” 阿柏并不说话。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便移开了，也并不去看商誉，而是状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时湛和谢召所在的方向。 商誉在此时转过脸来，谢召和时湛见到了他年轻的脸。 ——只是见到的一瞬间，谢召不自觉摸了摸自己腰间还别着的红喜帕。商林晚依旧无知无觉，谢召不敢想象，若是商小爷见到了十多年前的父亲，该是作何感想。 他披一身紫袍，腰挂白玉佩，一身珠光宝气，看着价值不菲。平心而论，年轻的商誉也算得上是容貌端正英俊。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但看容貌，商林晚和他的容貌有七八分相像。 但父子二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商誉虽说此时也含着笑意，但眉目之间阴郁之色浓得化不开，他下意识地捻着自己指间的扳指，叫人不寒而栗。 ......不知是不是谢召的错觉，她感觉似乎是在某个瞬间，商誉好像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柏无动于衷，商誉也不恼。他转身从衣袖里摸了个钱袋，隔空一掷扔给了嬷嬷。嬷嬷登时喜笑颜开，福了福身，千感谢万感恩地出门去了。 屋内只剩下商誉和阿柏二人。阿柏神色淡淡，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前坐下，冷眼看着商誉打量着她的房间，然后忽的抚掌笑起来。 一片寂静中，商誉的大笑声回荡在屋内，听着叫人毛骨悚然。 果然，修习傀儡术的人都是疯子。 谢召发觉身边的时湛眉头紧锁。 阿柏浑身发抖，但还是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笑什么？” “这是你第一次邀请我进你的房间罢，柏小姐？”商誉止住了笑，在屋内转了转，对着她屋内的陈设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看不出你还挺有雅致的，和楼下住的那些浓脂俗粉的小丫头不一样，只可惜这些摆设都是些不入流的便宜货，啧。” 他绕着屋子转了圈，目光停留在高架上的那尊白瓷观音像上，挑了挑眉：“哎呦，这是什么玩意儿？” 谢召听见身边的时湛“啧”了一声。 商誉伸手就要去够，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的那一刻，阿柏冷冷出声了：“别碰我的东西。” “......”商誉面上依旧带着笑，闻言倒也撤开了手，“怎么这么凶啊，哪有这么和自己主子说话的。” 他背着双手，踱着步子走到阿柏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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