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在嬷嬷眼中,被商誉看上,那是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嗷嗷待哺、还未学会说话走路的小女孩。 也不知是她的女儿还是捡来的孩子。 在醉香阁众女的眼中,商城主连她这点都不嫌弃,甚至还提出为她赎身,带她回家,其真心可谓是天地可鉴。 因此,她们第一次看见商誉被阿柏拒之门外时,都诧异不已。 嬷嬷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城主记恨醉香阁,赶明儿就让官府抄了楼。 但商誉居然没生气。 他隔几日来看她一次,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她的房门之外等。她不开门不见他,他也不恼火,就站在她一门以外等着她,自顾自对她絮叨,一等就是两个时辰,然后再客气地告辞离开。 醉香阁的姑娘,多是看着男人脸色,哄着男人高兴的,哪里见过阿柏这样让别人看她脸色的。 更别提,商誉年轻英俊,位高权重。阿柏来醉香阁之前,他曾是阁里的风流常客,而自从阿柏来了之后,他便再没看过他那些老相好们一眼。 而阿柏,病痛缠身,连带着整个人都消瘦憔悴,和那些年轻的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完全没法比较。 她是个怪人。 女孩子们有时聚在一起时,谈及阿柏,都是半嫉妒半不解。 凭借着商誉对阿柏的一片痴心,那些趾高气扬的嬷嬷们虽然看她不惯,但也不敢对她做些什么。于是阿柏便独自住在了清冷一片的醉香阁顶层,远离楼下那些吵闹喧嚣的刻意奉承和讨好。 阿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面上流露出不忍的神色来。 谢召听到这里,皱了眉头:“商誉,在门口,一站就是两个时辰?” 她总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对劲。 她对于商誉的了解不多,但就她所了解的那些,商老头子土匪出身,绝对不是什么克己复礼、文质彬彬的君子。 时湛“嘶”了一声,抱起了手臂,沉思不语。 阿矜颔首:“我也觉得不对劲。” “柏姐姐身体弱,咳疾总是不好,我某日悄悄溜去庙里求了张签,想去送给姐姐。”阿矜低声说,“那天夜很深了,我上楼的时候恰好遇见商城主下楼来。” 两个人的身影在楼梯上相遇,衣角带起商誉身上浓重的酒味。阿矜按照楼里的规矩,避到一边,福身行礼。 一般来说,来醉香阁的贵人们都不会看她们一眼。 可没想到,商誉居然止住步子,垂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阿矜。他负手而立的身影覆下来,把阿矜整个人笼在阴影里。 他不动,也不说话。 阿矜更不敢动,只能僵着垂头立于原地,等着商誉吩咐,或者离开。 商誉垂头看了一会儿,问她:“你是去找阿柏的。” 阿矜低头敛眉,答道:“回老爷的话,是的。” 答完才觉得疑惑。 阿柏来醉香阁早于她。阿矜常常在他人口中听说商城主,可这确实是她第一回见到商誉本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撞着胆子问道:“是柏姐姐和您说起我的?” 商誉没立刻答话,而是轻笑了一声。 或者说,嗤笑了一声。 他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愈发放肆,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已经静下去的醉香阁,空旷的四壁传来阵阵回音。阿矜垂头缩在阴影里,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毛骨悚然。 “她和我说?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还需要她和我说?”商誉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往后靠在木阶的栏杆上,道:“阿矜,对吧?醉香阁还有这么单纯可爱的孩子,真是少见。” 阿矜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商誉脸红脖子粗,脸色阴郁,脚步摇摇晃晃。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就在此刻,有几个随从和嬷嬷踏着木阶上来,架着商誉离开了。 “......” 抹了一把自己的额角,阿矜才发觉,自己的背后、发梢都已经汗湿了。 商誉的身影渐渐远去,她站在原地。有风吹过,阿矜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害怕。 - “柏姐姐来到醉香阁之后一直深居简出,也没什么交情过密的人。”阿矜见谢召的眉头拧得死紧,道,“我承蒙柏姐姐照顾,一直很感激她,但对她的过去也一无所知。” 阿矜顿了一下,说:“但我能感觉到,商城主接近姐姐肯定目的不纯。我独自一人无法为她做些什么,所以......” 她的话音落下去,可时湛和谢召都清楚,她没说完的半句话是“请你们帮帮她”。 远远的笙歌飘摇着传到耳畔,谢召向下瞥了一眼,只望见遥远的底层那边舞女们扬起的裙摆和飞扬的纱幔。 仿佛刚才的兵荒马乱都只是错觉。 阿矜沉默地向下忘了一眼,忽的小声道:“像我们这样新来的小丫头,大多都羡慕住在顶层的姐姐。这醉香阁里的姑娘一辈子都在暗中较劲儿,只为了能一层一层地往上搬。” 醉香阁白日里寂寥无人,姑娘们大多在休息。阿矜有时会走出房间,趴在栏杆上往上仰望。 阳光浮沉下,醉香阁的顶楼显得那么高远。 遇见阿柏之前,阿矜曾经也幻想过自己住进醉香阁的顶层,纸醉金迷、奢华似梦,她是醉香阁的花魁娘子,无数风流郎君拜倒在她脚下。 那时她也像无数仰望着头顶的女孩子一样,觉得这就是人生的巅峰了。 但如今她却也知晓,这繁华美玉编织的不是半生荣华,也有可能是未知的危险和说不出口的苦难。 不过是依附于男人而已,甚至连这楼里的“地位”,说到底也不过是客人的“地位”罢了。又谁比谁尊贵呢。 谢召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原先为覆雨抱不平的时候,曾暗自揣测过关于她母亲的无数种可能。可万万没有想到,整件事情的走向居然朝着这个方向去了。 可若是整件事情已经木已成舟,凭借她一己之力,又能改变多少呢? 谢召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好。” 阿矜和时湛一齐转头看着她。 “我不一定能救她出来。”谢召低声道,“但我会尽力帮她。” - 阿矜叩响了房门:“姐姐,你在么?” 谢召本来和时湛商量好,让时湛假扮成逃婚来醉香阁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谁知等了半天,门内无人应答。 谢召四下看了看:“是出门去了么?” “不。”时湛皱起眉头,低头看了看谢召:“记得我们来的时候,那个门外的嬷嬷说过的话么?” ——“我知道你在里面”、“今晚商大人会来”。 时湛:“今晚商誉会来看她,但看嬷嬷的意思,柏小姐似乎没有要见他一面的意思,所以她肯定不会选择今日外出。” 她一个外地来的病女子,外出肯定也走不远。只要醉香阁的嬷嬷们费心,把她抓回来,强行让她见商誉根本不成问题。 “她肯定在屋里。”时湛说。 阿矜又敲了敲门,喊了声“柏姐姐”,可依旧无人应答。 三人对视一眼,心头疑云丛生。 谢召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掏出符纸。刚准备甩出去,又想到了什么,往时湛的方向看了一眼。 时湛伸手拦了一下:“符纸动静太大了,你想把楼下的人再引过来么?” 谢召:“......” 好像也是。 她沉默了片刻,正思索着对策,就见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抽走了自己手中的符纸。 谢召:“?” 时湛手指翻动折了几下符纸,见她看过来,说:“我之前从书上看过一种符咒,据说有破门而无声的奇效,试试看?” 于是谢召眼睁睁看着他几下把符纸折了个形状,仔细一看,似乎是......花瓣? 谢召:“......” 她盯着那朵形状风骚的花瓣状符纸看了半天,欲言又止,终于说:“你这看的是什么书?正经么?” 时湛轻笑了一声,手掌托住花瓣,接着轻轻往前一送—— 似乎有微风自身后起。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从谢召心头升起,恍惚一瞬间她真的闻到了草木花草的清香,转瞬即逝。 等到她定睛一瞧,发觉那朵纸花居然从门缝处飘飘悠悠穿过了面前紧闭的大门,不见了! 谢召瞪大了双眼。 这是什么奇诡的法术?!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时湛,愈发怀疑这人平时都看些什么奇怪的话本。时湛得意地冲她挤了挤眼睛,然后上前两步。 他手掌平置于门框上,轻轻一推,房门就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阿矜在谢召身边,看呆了,扯了扯谢召的衣袖:“女、女侠,这是什么功夫?” 谢召:“......” 别看女侠,女侠也不知道。 时湛推开门,侧身站到一边,让两个姑娘先进屋。阿矜和谢召一前一后进屋之后,时湛跟在她俩身后,轻轻关上了门。 有一瓣花瓣悄然从门缝处滑落,时湛嘴角轻轻一勾,伸手托住。 - “姐姐?” 阿矜进屋之后试探性地叫了几声,可屋子里静寂一片,根本无人应答。 谢召放缓脚步,向四周望去。屋内陈设清雅古朴,分明就是和他们方才在城主府见到的那间屋子陈设一模一样。 她想起了那个差点破门而入的嬷嬷,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阿矜突然一声惊叫—— 谢召赶忙上前去,只见里间软塌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她瘦削的手腕垂下来,手边地上,有个滚落的小瓶。 阿矜的目光落在那个小瓶上,脸色大变:“这......” 谢召皱眉:“这是什么?” “阁里有姑娘活不下去了,但又想着体面漂亮地走,就会用这种药。”阿矜声音颤抖,“......此药名为‘彼岸’,意为,半刻之内必定归于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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