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送秋燕第二章 明日复明日啊，明日何其多。 樾遥百般无赖地坐在地上，纤细的小腿交叉，旁边摆着她的好兄弟——那具惨死的尸体。 好兄弟是不久之前晋升的位份，前脚仙子一走，后脚樾遥就把他的鬼魂抽了出来。 这位兄弟的鬼魂呈白色，还保持着刚死的模样，面容灰青，嘴唇惨白，口中含血，腹部有一大滩血迹晕染在衣襟上，刚被抽出来就要大声嚷嚷。 樾遥眼疾手快，一团青雾塞进他嘴里，手掌掐住他的脖颈。 “我问，你答，同意点头，不同意摇头。” 男子面露惊恐，慌忙点头。 “你与他曾结仇？” 男子两行血泪顺着面颊流下，伴随着摇头的动作，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樾遥心中无一丝怜悯之心，只是暗道奇怪，新生的小鬼尚有容貌，怎么她就是一团青雾? “你能自己醒魂吗？” 男子眼里写着茫然，半响才觉察出所谓醒魂是指能苏醒一个已死之人的魂魄，才迟疑的摇了摇头。 “你知道刚才那个人的具体身份吗?” 男子点头如捣蒜，樾遥有些狐疑，缓缓松开手，道“具体说说。” 男子使劲咳嗽了两声，眼珠向右一转，再开口的声音简直就要让人声泪俱下，“我本来只是一个家境贫困的书生，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尚需赡养，怎料忽然……” 樾遥在他刚一开口就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对听杜撰的悲惨故事也无多大兴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油光满面的脸，舔了舔唇，手掌一紧，那肥胀的鬼魂的脖颈竟然像棉花一样收拢凹陷。 鬼魂的触感如烟尘，在轻抚的一瞬，她的手指无意识裂变出很多小鬼的嘴巴，长着尖利的牙齿，贪婪地吸食着稀薄的阴气。 她在一瞬似乎领悟了什么，饶有兴趣地翻转过手，打量着青雾中隐隐浮现的面目狰狞的小鬼，唇角挂上了令人惊悚的微笑。 原来是这样…… 短暂满足了僚属的口腹之欲，樾遥一腿支起一腿平伸，坐在地上，捡起地上的弓放在手上颠了颠。 它的外曲面贴牛筋，内曲面贴牛角，弓梢极长，通体漆红，犹如一根反曲的红梁。 真是一把好弓，居然与她的飞鸢不差几分! 真是一位有钱的公子，这种上等的反曲弓居然随手相赠! 樾遥啧啧叹气，撑着下巴琢磨着怎么逃之夭夭。 密室被下了锁阴阵，凭她现在的能力犹如蜉蝣撼大树，唯一的办法就是胁迫那位仙子，他气息恐怖悚然，但是出招似乎并不阴狠，不妨一试，左不过一个灰飞烟灭，再无轮回。 樾遥对轮回没有什么执念，她只是想过一段逍遥快乐的日子，不要再被困囚，终日被贪婪所吸食寥寥无几的生机。 打定主意后，樾遥上手练了练那把弓。接下来却是漫无边际的等待，死去多时的尸体开始发出腐臭，生出蛆虫，她对好兄弟的惜才之心来的快去的也快，当即失去耐心，皱着眉头，恨不得自己的五感从来没有恢复。 今日是第七日。 衣摆曳地的声音如同雨滴点在了樾遥的耳畔，她的容貌裹在浅薄的青雾中，只是一瞬，一手握弓，两指搭弦，聚阴成箭，锋利的箭矢夹裹着破空之声向那处青衣飞去。 变故不过是一刹之间，却以指尖抵住飞矢失败而告终。 箭矢化为飞灰，散落在苍白的掌心。 仙子的表情有些古怪，语调缓慢，声色愉悦。 “你想……杀我？” 樾遥沉默不语，搭弦，又射出一箭。 这一箭阴气更浓，角度刁钻，如若射中，立刻毙命。 一人一鬼距离不过十丈。樾遥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他的手指动作，箭矢就散落于空中。 樾遥心下一沉，将弓背在身后，不再做尝试。 仙子缓慢地踱步到樾遥的面前，他今日更换的衣装更加精美，一袭青绿，腰封莹白，衣袍上的金色的太阳纹犹如活化，烈烈燃烧的热风似乎扑面而来，宛如骄矜的太阳垂眸施舍般靠近。 樾遥负手而立，不退不避。 他的身量极高，二人靠得很近，樾遥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热烈的香气，只觉被猛兽的宛如一条线的竖瞳打量了一遍，毛骨悚然，剑拔弩张，无丝毫暧昧氛围。 仙子眼皮微垂，神色睥睨，瞳孔泛金。 “你胆子很大。”他语气含笑，听起来似乎心情不错，“我很喜欢。” “可是……” 他慢条斯理地耸下肩膀，从腰间抽出匕首，摊开手掌，割开一道贯穿掌心的裂缝。 鲜血如河，汇聚在脚下不平的坑洼里，颜色金红，散发着滚烫的热意。 “太弱了。” 樾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洼鲜血，心中难言下意识的恐惧。 那是阴暗的生物惧怕太阳，趋利避害的天性。 金色的匕首上沾染了血液，透着诡异的神性，仙子手腕微微一转，刀刃对准了樾遥的脖颈。 “猜猜吧，鬼王大人的结局是什么样的。”笑吟吟地声音听不出一丝威胁，气息恐怖悚然。 只是靠近，樾遥便感觉如芒在背，脖颈刺痛，每一寸青雾都幻化成了鬼魂的形状，大张着獠牙，哀怨痛苦地在她耳边叫嚣。 “……我猜，我还有利用价值。”樾遥置若罔闻，保持冷静，语气镇定，“我现在，还不到结局之时。” “继续。”他把匕首又抵近了一些，眼底浮现出几分兴趣。 “此次是我大意，下回绝不会如此。”下次定要你尸首异处，挫骨扬灰。樾遥眼神淬毒，声音阴寒。 “如此这般，真是。”他哈哈一笑，好似并不在意“太有趣了。” “知道那些是什么吗?”他面色不变，刃尖转换方向。 樾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是张牙舞爪，附身在她身体里的鬼魂，犹如跳动的火焰，扭曲的舞动着惊悚的姿态。 “……你把他们献祭给了我。” 婴灵之主死去会变成鬼王吗? 樾遥不知道。 但是如果以婴灵之主为媒介，献祭七七四十九日阴灵，辅之以锁阴阵。 一个完美的，实力强大的，可以驭使万鬼的鬼王就诞生了。 “不错，很聪明。”他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刚才我还在想，你要是答错了，就可以得到我的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可惜，居然答对了。” 樾遥不吭气。 而他也不需要樾遥回答，继续自说自话。 “我的血很好喝。”掌心的伤口很深，还在滴答滴答地流着血液，他好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杵到樾遥的嘴唇面前，“喝一口。” 颐指气使，真是让人不爽。 樾遥紧闭着嘴巴，悄悄翻了个大白眼。 “不喝?”他变脸堪比翻书，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便阴沉下来，占满鲜血的手突然掐住她的脖颈，五指内陷。 樾遥惊讶他是生人居然可以触碰到阴魂之余，便感觉阴气飞速流失，脖颈处犹如太阳在炙烤，发出火辣辣的疼痛感。 他饶有兴趣地在一团青雾面前逡巡辨别她的神色，似乎很想听到她尖利地惨叫声。 樾遥咬紧牙关，并不求饶。 她在赌，赌一个他不会灭了她的保障。 果不其然，在青雾稀薄到一挥就散之时，他缓慢地松开了手掌。 “真是，最讨厌你们这种傲气的人。” 他似乎感觉很无趣，轻轻蹙了一下眉，将匕首擦干净别回腰间，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块白帕，简单地包扎好伤口。 “好了，我知道陈云晟去哪了，过几日你需要跟我走一趟。” “恕我直言，咳咳，公子，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指望我能起什么用。” 樾遥捂着喉咙咳嗽，只是沾染了他的鲜血，她的阴气就几乎荡然无存，青雾稀薄到如同脆纸。 “你觉得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仙子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搞清楚，鬼王大人，你现在依然是阶下囚。我能让你成为鬼王，也能让你灰飞烟灭，不过一念之间的小事。” “……” 樾遥沉默以待，眼底沉淀着仇恨的暗芒。 “养一只狼子野心的狐狸比起养一条合格的狗太难了，但我不介意给你点甜头。”他笑面晏晏，沾了血的手捞起她的小臂，掰开手掌，将擦干净的匕首放在她的掌心，“此物可助你化形，造化看你天赋。” “你化形之日，我们就可以去杀陈云晟了。” 语气轻快而愉悦，却在最后几个字落了重音，仿佛阴冷的毒蛇舔舐过了耳廓。 樾遥对他的威胁嗤之以鼻，面上却敷衍道“懂了懂了，我会尽力。” “聪明的鬼王大人。”他给面子地赞赏了一句。既而错开樾遥，拖着衣摆，在密室里转悠了一圈，长身玉立，宛如背顶金轮的神鸟在视察自己的领地。 空气中弥漫着剧烈的尸臭，樾遥将匕首插入僵硬的尸体，发出嗤地一声。 仙子应声而视，“怎么?你不是要吃人?” 樾遥疑心听到了讥讽的含义，咬牙切齿道，“实力不够，触碰不了凡世之物，还劳烦公子将这位仁兄送出去，尘归尘土归土。” “尘土之归?”他似乎有些疑惑，脚步一顿，转过头撇了一眼她，“失去魂魄的尸体不会有尘土之归的祝福。” 樾遥身体一僵，明明和煦的声音犹如冰水，兜头浇在她的全身。 “不会有尘土之归的祝福是什么意思?” 樾遥声音古怪，透着难言的恐惧，一字一顿，只是在一瞬间，她惊悚于他的阴毒。 他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泛着金色的瞳孔仿佛倒影着青雾，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无情而冷漠，看着有些瘆人。 “意味什么?当然意味着不会有轮回的机会啊。” 似乎觉得可笑，他甚至短促地嗤然了一下。 樾遥闻言如坠冰窟。 “你不会觉得他可怜吧。”他挑了挑眉，“倘若我告诉你，他抛妻弃子，弑父弑母，每日游手好闲，以抢劫偷盗为生，甚至偷走他人的买命钱只为赌博一时欢愉。你还觉得他可怜吗?” 樾遥沉默的咬紧牙关，她不知道现在该表露什么情绪，只觉得有些悲哀，颇有些兔死狗烹的唏嘘。 “何况，正是你，鬼王大人吃了他的魂魄，将他的轮回道截断，……收收你可笑而后知后觉的卑劣之心，我无意探求你的过往，但想必不是什么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值得回忆的快事。” 他的语气甚至都没有一丝波澜，平铺直叙，十分傲慢。 樾遥喉咙一滚，想为自己的行径做个解释。 做什么解释? 无意的恶行? 不……是有意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何错之有? “与我何干?”她语气夹裹着冰霜，从尸体上拔出匕首，在掌心掂了掂，“公子与我现在是一路货色，必然是懂我的性情。” 仙子好像没有被这软刺蛰到，微微一笑，“鬼王大人真是英明。” 他的头稍稍偏过，视线略过模样狰狞的尸体，“我会帮你解决了这个小问题。” 他两指并拢，一点金光萦绕，簇簇冲天的金红色的火焰吞没了尸体，一呼一吸间只余灰烬。连空气中的恶臭都被灼烧炙烤，残留下阳光暖熙的味道。 樾遥紧皱的眉头终于一松，心下不禁有些艳羡，真是个好术法。 “好了，公子想必还有要事，明日再来看我吧。” 樾遥用完就丢，迫不及待地赶客。 “……” 仙子表情难言，挑了挑眉，但本意也不欲多留，衣摆如莲绽开，只是一转身，便如同雪花融化，消失在原地。 送走了这尊瘟神，樾遥才有机会好好端详了一下那把匕首。 匕首如鱼鳞，中宽边窄，黄金而制，刀柄刻着燃烧的太阳纹神乌，金乌负日，极尽奢华。 樾遥若有所思地轻抚过细密的纹路，心下猜想。 很少有世家拿日月星辰作为家纹，它们与普通的自然之物不同，信仰深厚，灵力强大，成为家纹，意味着它们接受了崇拜，会降下神赐。而与之相应的是信仰一但移位，神赐就会反噬成血脉里的诅咒。 更何况是熊熊燃烧，烈日当空，普天之下，无不在其照射炙烤之下的太阳。 樾遥闭了闭眼。 莫欺少年穷，太阳纹又如何? 她手持弓箭，又为何不能把太阳射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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