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饭后,刘非一本正经地向哈哈儿提出了个要求:“我要下山一趟。” 秀秀听了“哈~”了一声,翻了个大白眼,意思很明显:阶下之囚,痴人说梦呢你! 哈哈儿倒是未露声色:“哦?刘师爷要下山,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得去买两件衣裳!你们就这么把我虏上来,我这身衣裳都脏了,连件换洗的都没有,这日子怎么过呀?”见哈哈儿张口像是要说话,他一摆手制止了他:“哎!你别说让我穿你的啊,身量不合适!” 哈哈儿点点头:“哦,就这事儿?” “当然还有,我还得买几本书,再添点笔墨。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天不看书写字就浑身难受。这已经忍了好几天了,长此以往我可要疯了。” “哦,还有吗?” “有!还得买些茶叶啊,调料之类……你们说让我掌勺,可这儿佐料都不全,我怎么下手啊?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 秀秀刚好抱着胳膊踱到哈哈儿身边,听了刘非这句,住了脚步,略微向哈哈儿倾了身体,低声道:“表哥,咱们的米也不多啦……” 刘非很满意她的助攻,笑眯眯地说:“对吧——” 秀秀瞪他一眼:“那你也休想!给我老实地待着!”又转头换上一副笑脸跟哈哈儿自告奋勇:“表哥,让我去啦!缺什么我都一起带回来。” “你去?”刘非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哈哈儿,笑得意味深长,“比起我,恐怕你“表哥”也同样不放心你下山去吧?” “没什么可担心的啊,表哥”,秀秀对哈哈儿说:“我会避开那些官兵,见机行事。再说我还可以乔装改扮,诶,你说我扮成个男人下山怎么样?” 扮成男人?哈哈——刘非简直要笑倒了,这可真是生怕别人认不出她来! 哈哈儿看看一脸等着看好戏的刘非,又看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秀秀,缓缓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秀秀失望地“切——”了一声,坐到桌前托起了腮。 哈哈儿心里顾虑纠结的是什么,刘非一清二楚。他知道哈哈儿是绝对不会让自己下山的,那无异于放虎归山;也不会让秀秀去,就算他对下在秀秀身上的药再有信心,也不能避免秀秀下山会遇到什么人,听说什么事。他自己去呢?他又不放心自己和秀秀单独相处。不过以刘非这几日对这里的观察,哈哈儿是会定期下山补给的。原来只有他一个人住,现在一下多添了两人,物资消耗比以前快得多,而在他今天提出这个要求前,他确实先看了米缸……刘非舒服地靠着椅背,看着纠结不定的哈哈儿,摇着扇子慢悠悠地道:“哈先生,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吧,咱们三人一起下山。这样你就即可以看着我,又方便照顾到你“妹子”,两全其美,你看如何?” 哈哈儿抬起小眼睛盯着他,似乎要探究他这个提议里埋着什么陷阱。刘非平静地与他对视,看不出端倪。 两人眼神交锋一阵,哈哈儿忽然笑了,“刘师爷这个主意不错……”他停顿了一下,见刘非只是礼节性地点头哼笑一声,看不出任何情绪,话锋一转:“不过刘师爷如今得按时吃药,下山多有不便,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还是不动为妙……嗯,还是我去走一趟。”说完又给秀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她看好刘非。 建议没被采纳,刘非也没有失望的神色,只是轻摇的扇子滞涩了一瞬,很快道:“好吧,既然你决定如此,我也只有客随主便。我这就告诉你需要买的东西,嗯……我还是写下来吧,免得遗漏。”说着拿来纸笔,磨好墨,把自己刚才说的,还有秀秀提的口粮,又另带了些杂七杂八的日常所需,都写在纸上。写完了又问:“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眼光从哈哈儿脸上一扫而过,向着秀秀。 秀秀忽然有些扭捏,讪笑着转向哈哈问道:“嗯…可不可以…给我带一面镜子?” 刘非“哈”地大声一笑,故作诧异地问:“你那屋竟然连一面镜子都没有?”他笔杆冲哈哈儿点了点,笑得意味深长,“你们在这住了三年啦,三年!你连面镜子都没给她买?她说到底也是个女人啊,女人哪有不对镜梳妆顾影自怜的?你这兄长做得可太不贴心了!” 哈哈儿怔了一下,马上明白刘非这是挑出了自己疏漏:他带着刘非秀秀仓促上山,哪有机会安排布置得那么周全?当然他反应也不慢,“啊…这个……妹子啊,上回你旧病发作,把那屋里的东西都砸了,镜子也摔碎了,醒后你没再提,我也忘了再添置。是哥粗心,想的不周到,你别怪啊。”说着伸手作温柔状捋了捋秀秀耳边的秀发。刘非看得一阵恶寒,咬牙忍着没说话。 秀秀有些愧疚:“我怎么会怪你呢?我砸坏了东西,还要让你再破费。” 哈哈儿见秀秀没有怀疑,放了心,又哄道:“那只已经磨花了,摔了不可惜,我下山再给你带面好的来。妹夫过世三年多了,你还年轻,也该好好打扮打扮。”说着看了刘非一眼,球又给他踢回来了。 刘非刚在纸上写好“铜镜一面”,没抬头,接下话茬:“既然要打扮,那就再添置两身衣服。她可是巡按夫人,你给她穿得跟个农妇似的,不合适。”他已琢磨明白,当日那磨豆腐的村姑提到邻村有人丢了衣裳,八成就是哈哈儿为秀秀改妆偷的。哈哈儿应该是想着她是寡妇,特意挑的都是素色的衣裳。一边说,刘非也写上了。然后他又问秀秀:“还要什么?” 秀秀刚才并没留意哈哈儿再一次故意提起了文必正的死,也没注意刘非说到巡按大人时坦荡的态度,她心里只期待着那面小小的镜子。有了它,她就再也不用对着水里模糊的影子苦思自己长什么样子了。听到刘非问她,侧头想了想:“我觉得可以买些蔬菜的种子,春天到了,正是播种的时候,以后我们吃菜就不愁了。” 刘非点头道:“很对,还是你们女人想得细致周到。”于是又写上:各类菜籽若干。 秀秀受到称赞,更添兴致,又道:“最好再买几只鸡仔来养,也不用多,多了不好带上来。嗯…一只公鸡,三四只母鸡就足够。” 刘非笑道:“好。然后鸡孵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还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刘非都一一添在纸上。最后实在想不出什么差的了,刘非才放下笔,晾干了墨,把这张纸往哈哈儿那一推:“暂时就这么多了,你看还需要什么,市面上看见了顺便买回来就是。” 哈哈儿方才见非秀两人商量起事情他人根本插不进嘴的样子,脸已阴得比包公还黑了,这时看了面前这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气得太阳穴都在跳。 “湖笔两支,歙砚一方,雨前龙井四两……”哈哈儿咬着后槽牙冷笑:“不愧是跟随高官的大师爷,真会享受啊,可是这荒山僻野的,我上哪给你弄这些东西去?再说,”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钱——呢——?” “噢!”秀秀猛省,她刚才说得兴起,竟忘了她与表哥是逃避官兵抓捕至此,离群索居三年,哪有财力购买这么多东西? “那……刚才我说的那些,就别要了吧。”她接过纸,拿起笔就要涂抹,刘非却伸出手掌按住了它。 “真没钱?”他抬眼看着哈哈儿。 “刘师爷什么意思?” “别误会,没什么别的意思,”刘非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纸鸟”。见秀秀瞪着眼睛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刘非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句:“见笑了,实在是闲着无聊,叠着玩的。”他把纸鸟拆开,拿扇子一捋把折痕压平,两根手指捏着边缘往前一递:“我这儿还有点,先拿去用吧。”竟是一张二百两的银票! 秀秀跟哈哈儿互相看了一眼。 “诶!前两天你不是还说出来没带钱吗?”秀秀道。 “哼哼,我早说过这人狡诈,他的话一句也不可信。”哈哈儿见缝插针地“教育”秀秀。 “我是说没带碎银子,银票嘛还有一张”,他看看秀秀又看看哈哈儿,见没人去接他举了半天的银票,“怎么?不要啊?那算了,我也就这么多,还是自己留着吧。”说着作势就往回收。 秀秀眼疾手快,一下将银票从他手里抽走,站起来往哈哈儿手里一塞:“大丈夫不拘小节,况且东西他也要用嘛,拿着啦。” 哈哈儿这才把银票收了。 哈哈儿午后动身,背着手不疾不徐地与秀秀走在下山的路上。四下绿草茵茵,野花芬芳,秀秀一边走着,一边顺手折下,一会儿就攥了一大把。哈哈儿看着身边这个荆钗布裙的烂漫女子,总觉得跟当年堂上那个官威十足的巡按大人对不上号。是药物多少影响了她的头脑呢,还是她性格本就如此? “知道为我什么要你来送我吗?” “知道!你要下山,不放心我嘛,叫我来嘱咐几句。” “哦?”哈哈儿挑眉瞅她一眼:“你倒挺聪明。” 秀秀有瞬间的恍惚,好像有谁曾经也这样夸过自己,是何人在何地呢?却想不起。她没有在意,腾出只手大喇喇地拍了拍哈哈儿的肩:“所以呢,放心啦,我没那么容易被人设计的。” 哈哈儿却摇摇头:“这几天我见刘非试探过你,他知道你遗忘了一些事,我一离开,他必定趁虚而入,利用这点来迷惑你。你可有应对之法?” 秀秀想了想,说:“谎言总有漏洞,只要多询问细节,从各个角度分析对证,就会找出破绽。” 哈哈儿轻轻一笑:“你这是被动接招,而且以己之短迎人之所长。” 秀秀撇撇嘴,“诶!你刚还夸我聪明,原来都是虚情假意,你根本就觉得我比不上那个酸秀才咯!” 哈哈儿微觉头疼,他这么多年潜心钻研武学与毒药,却没什么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刚才他说的都是事实,这位怎么就不高兴了呢?他干笑两声:“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放着更简单有效的办法,你为什么不用?” “什么办法?” 哈哈儿停住脚,看着秀秀:“妹子,我们练武之人讲一力降十会……” “哦……”秀秀若有所思。 “绝对的力量,才是刘非那类人绞尽脑汁也无法破除的克星。”哈哈儿双手扳过秀秀的肩,让她面对自己,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根本就不要听他说,根本就别给他讲话的机会,答应我!” 秀秀忽然觉得哈哈儿平平无奇的眼睛有种特殊的吸引力,让人移不开眼,不知不觉地点头应道:“好!” 哈哈儿满意地一笑,放开了她:“表哥如此谨慎,都是为保你万全。你记着,对付刘非这种诡诈的人,多个心眼儿多做一步永远没错,哪怕有一天亲眼见他死在咱们面前,也得再往他胸口插上两刀才能放心。” 秀秀回去的时候,刘非正站在山路的一个转弯处翘首张望,见到她,收了举在额上遮挡阳光的扇子,候她走近,微笑着冲她一指,“挺漂亮的嘛!” 秀秀低头看看手里捧着的花,“你喜欢啊?那送你。”她无所谓地把花往刘非怀里一抛,拍拍手背在身后,闪过他扬长而去。 刘非手忙脚乱地接住,愣了一下后啼笑皆非:自己一个大男人,抱着一大捧花,算什么事儿啊?不过他心思不在此等小节之上,想了想,回去找了个瓦罐,打了水,插上花,送去了秀秀屋里。 他是这么打算的:先借着这个由头与秀秀闲聊起来,接着假装不经意地提到文大人,不管引起了她什么样的情绪,或好奇或悲伤,哪怕是愤怒,他都可以接着讲些旧事,再顺理成章地把哈哈儿的身份阴谋拆穿给她听。秀秀信他最好,然而更可能的是半信半疑,那他就顺势提出与她一起去求证,只要带她下了山,离开哈哈儿的掌控,他与秀秀就算是侥幸脱险了。 他计划得不错,可没想到挑起话题后,没过三两句就被秀秀冷冰冰地把话茬掐灭了,几次尝试,皆是如此。刘非奇怪,以前他与秀秀总有说不完的话,就像能一直聊到天荒地老一样,谁想到竟还有交流都这么困难的一天呢?整个一下午,刘非都在想方设法地环在秀秀身边搭讪未果中度过,渐渐地,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一只绕着人嗡嗡乱飞的讨厌苍蝇了。 明显秀秀是故意的,应该有哈哈儿的授意在其中,看来对手下山前也早有防备。怎么办?刘非晚饭吃得心不在焉食不知味,最后他决定不再转弯抹角,单刀直入。 秀秀熬药的时候,刘非进了厨房。他用扇子在墙壁敲了两下,权当敲门,宣告自己的到来。秀秀扭头看了他一眼,却当他是空气一般置之不理,转回头继续淡定地扇着炉火。 这是意料之中的冷淡,刘非未与她计较。他轻咳一声,走到秀秀身旁站定,正色道:“秀秀,我知道你对我成见很深,但是,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一些事关系着你我的性命安危,我希望你能认真地听完,然后……” 他刚说了个开场白,秀秀突然出手如电,两根指头并着戳到了刘非喉下的凹陷处,刘非猝不及防吃了一惊,把下面的话都咽回去了。 秀秀嘲讽地笑笑,故意道:“你要告诉我什么?怎么不说了?” 刘非喉结艰难地滑动一下,他知道,秀秀内力一吐,自己就得当上几个时辰的哑巴,他纵有张仪之舌,不顾一切地拼了,能在几个字之间就打动秀秀吗? 秀秀见他不敢开口,点点头:“你倒还识相,既然如此,就不必再挖空心思企图混淆视听了!我告诉你,今天我要是放任你诋毁表哥一个字,我就不叫包秀秀!”她另一只手拍拍胸膛。 秀秀,你这样是善恶不分,认贼为亲啊!刘非痛心地看着她,秀秀目光坚定不为所动,手指仍戳在他的哑穴上。两人就这样僵持一阵,终于是刘非败下阵来。他退后两步,转身黯然离去,铩羽而归。 秀秀在他转过身的一瞬表情突变,喜笑颜开。表哥的路子对嘿!对付刘非这样的人,简单的暴力压制最是痛快!她得意洋洋地操起蒲扇扇了自己两下,一转头,哎呀!不好!她慌乱地把药罐从炉灶上拎起来重重地顿在一旁,烫得自己又吹手又摸耳垂,“都是这个死刘飞呀,害得我的药都煎糊了!” 刘非这一夜愁肠百转,东方欲曙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等他一觉醒来打着哈欠走出房门时,秀秀已练过了功,挑回了水,做完了饭,正精神百倍地背起箩筐,要向外走。 “哎你干嘛去?”刘非叫住她。 “去采药啊。你有没有听过“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如今正是采蒿的好时节。哎,那些爱懒睡不起的人可要小心啦,辜负大好时光,就会变废为柴的哦。” 这种冷言冷语明嘲暗讽刘非已经习惯了,根本不以为意,反而微笑着顺着她的话头接下去:“那你明早练功时就叫我一声,我也打打你那套包家拳。哎,以前……” 秀秀竖起一只手掌打断他,“诶!停!不要跟我说什么以前。饭在锅里,你自己拿,吃完饭,把这些柴劈了。”秀秀指指厨房后小山一样的一堆枯枝乱木,交代完,抬腿便走。刘非望着她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哎——”了一声,张着嘴,却又不知自己叫住她该说些什么。秀秀头也不回地去了。 刘非闷闷地吃过早饭,开始干秀秀临行前分派给他的活,一斧下去,一段木头一劈两半,再拾起来,二分而四。归拢一份,又另取一根……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时间久了,帽子震得微微移了位置,他停下来正了一下,手落下来时,按了按胸前衣襟里藏着的一枚药丸——那是丸假死药,是他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可能派上用场,跟段神医讨来的。他本打算今天瞅准时机吃上半粒,弄出个病发垂死,奄奄一息的样子来,求秀秀带他下山寻医救治,诓她下山,但又担心把握不好用量。万一半粒药也能让人心跳停止四肢僵硬,秀秀真以为他归西了,直接把他埋了怎么办?那他死得可就太冤了!昨夜他纠结半宿,终于下定决心拿命一搏,却没想到今天秀秀早早就出了门,跟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时间悄悄流淌,映在刘非在身上的树影已经从东边的柳条变成南边的槐花了,秀秀仍未回来。她此时在哪?是不是为避开他故意在外久久逗留?刘非觉得自己像个盼夫归家的深闺怨妇,甚至还自嘲地想:快晌午啦,你是不是应该像个贤惠的妻子那样,乖乖地把饭煮好?刘非呀,好容易支走了哈哈儿得来的大好的机会就要被你错失了,你还在这儿做什么男织女耕的田园梦呢! 又是一斧劈下,刘非心里憋的火都倾注在斧子上,“仓”地一声,两片木头迸出去老远。他并未去捡。呆了两秒,他忽然把斧子往地上一掼,站起身抖了抖衣袍拂了拂手,然后迈着方步走出去了。劈什么柴?做什么饭?我呀,还不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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