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德妃司应姝,圈禁在诏狱。 司氏是武将世家,世代忠良,司应姝入宫前能力不输她的哥哥,只是身为女子无法上战场。 后来,司氏家族主脉一儿一女,哥哥成了宣政皇朝的小司将军,妹妹是后宫里的德妃。 出事之后,司应姝的父兄跪在陛下面前,恳求陛下,看在司家平叛的功劳上,留她一条命。 但,从未试图去见她。 兮月听说后,怔愣了许久。 直觉一般,她知道,恐怕司应姝筹谋动手之前,就已经料到了如今性命难保、众叛亲离的下场。 入宫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陪伴她最多的就是德妃,相互扶持走了那么久,她一度把她视为人生中的第一缕阳光。 有时恨不能报复她以千倍万倍的苦痛,有时又自暴自弃地骂司应姝就是个损人不利己的蠢人,那一瞬她抛开自己,近乎荒谬地恨铁不成钢。 司家上上下下忠于当今帝王,是平叛主力军。司应姝却在事态最紧张的那一日趁乱谋害皇嗣,陷司家于不忠不义,她自己呢,也只勉强留得一命罢了。 司应姝,她的德妃姐姐,家世不输于她,智慧比她更盛,非一般的胆识谋略带着自己,带着她,在乱象丛生的宫中生存到了现在,身居高位。 然后,在即将黎明的时候,选择了与她玉石俱焚。 诏狱阴冷,血腥气弥漫不散,司应姝在最里的那一片。 这里每一个牢房都层层把守,得过了三道门,才能看见铁栏杆。 而众多的牢房中,关押有人的,仅有司应姝这一间。 这一间向阳,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射进来,一路金色,成为万千彩色世界与阴暗牢房的唯一交集,在地上清晰投出栏杆的影子。 司应姝一袭破破旧旧的白色里衣,背对着门,站在光影的前方,仰头看着斜上方小小的窗户。 兮月着一身华丽的贵妃常服,站在牢房外面,身后肃立着锦衣卫统领。 她隔着铁栏杆望司应姝的背影。 一里一外。 咫尺之间,两个世界。 司应姝听到声响,好一会儿,才慢慢回头。 看清了人,恍然道,“是你。” 随即又自顾自笑了笑,“也对,恐怕也只有你了。” 兮月眼神淡漠,“以后便都没有了。” 眼前这个人,虽为阶下囚,却由内而外透着闲适,甚至可以看得出她自得于自己的如愿以偿。 兮月并不意外,“你果然对你做的事不后悔。” 司应姝笑弯了眼,满意颔首,“还是你懂我,我就知道,你那么了解我,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就都会懂。” 兮月甚至觉得有些荒谬,“就只是因为我比你位高,比你过得好?” “其中之一。” 司应姝席地而坐,仰头看她的模样少女般娇俏。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最想做的,是带兵打仗?” 兮月有些印象。 以前最多听她隐晦提起,现在是第一次,听她直接说出口。 她的双眸瞬间明亮起来,是之前兮月从未见过的欢欣。 她自顾自说,“你知道吗,及笄之前,父亲待哥哥与我并无不同。我们上同样的课,一起习武,一起读书,那一本本兵法我几乎倒背如流,梦里都是带兵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 我以为……我以后会如父亲一般,是个顶天立地的将军。” 兮月望着她眼里的光渐渐被泪水遮住。 “可惜,只是我以为。” 泪眼里流露宿命般的哀伤。 “后来我懂了。 我与哥哥没有母亲,父亲懂得的也只是拿他所经历的来教育我们。父亲尽心尽力,已然竭尽所能,我不怪他。 我只怪自己没有认命。” 兮月看着司应姝歪头,那一双泪眼恨恨盯着她。 “是你,兮月,升为德妃后的每一天,看到你一次,就被提醒一次你与我的不同。 我们明明一起努力的啊,一起在适应这个吃人的后宫啊。 怎么最后,偏偏是处处比不过我的你,日日过得比我好?” 她幽幽似呓语,沉入自己的世界里。 “……甚至,你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兮月眸光愈来愈冷。 司应姝声泪俱下,“只有我,只有我,日日不得安眠,梦里沙场点兵,敌军将我撕碎、肢解。我多少年没有拿我的刀剑了,我都拿不动了……” 兮月听着,只觉讽刺。 说到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竟然该是她的孩子,为她司应姝的不满付出代价? 何人不无辜! 若人人自身苦就是世间最苦,确实也人人不必管他人死活。 兮月转身就走。 司应姝慌了,连忙叫道,“兮月,兮月,你不是要我的命吗,你今天来不就是要我命的吗!” 兮月冷笑一声,头都未回,“吾的德妃姐姐早就死了。” 微微侧耳,“况且,你不是也没取我的性命吗。” 身后的司应姝怔住。 “对了,”兮月轻嗤,“陛下那里,是司家的两位将军以平叛之功跪求,留你一条命。” ……父亲?哥哥? 司应姝如受重击,瘫坐在地,目光虚虚落在空中。 良久,她勾起嘴角,笑容像是废土里开出糜烂的花,“也好,也好……” 说着,撑着站起,一步一步走到之前站立的位置。仰头看窗。 可阳光不留情,已经走过一段距离,此时直直照进她的眼。 她被刺激得流了泪,还在固执地看。 太阳,就快西沉了。 兮月进来时,诏狱静得如死地一般。 出来时,犯人中有些机敏的已经察觉出今日的不同寻常,都一个接一个地哀嚎起来。狱卒厉声喝止,依然收效甚微。 典狱长跟在后面,听着这此起彼伏、一路不绝于耳的哭叫,战战兢兢,汗流了满头,一直拿袖口擦。 两旁的壁灯照亮路面,虽已洗过,但常年被一层层的人血凝固覆盖,依旧呈现出粘稠的暗色。 血腥气浓郁。 兮月脚踩着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像走在空悬于无间炼狱的桥上。 诏狱,非罪大恶极者不能入。 而这些人,早就不知人间模样。 离奇地,面对面之后,她竟然可以很彻底地,将铁栏杆后的那个人,与自己的德妃姐姐区分开来。 兮月踏入阳光。 “娘子。”星彤就守在诏狱外门处,见到兮月,赶忙迎上去。 兮月示意星彤把荷包递过去,回头,面向典狱长。 笑着感谢,“今日有劳狱长了。” 典狱长如蒙大赦,面上浮现真切的笑容。 “狱长就送到这儿吧,您事物繁忙,狱中可不能出岔子了。” “是,是,”典狱长躬身,“那……微臣就不送娘子了。” 兮月颔首,向外走去。 星彤落后一步,紧跟在后。 没想到,出了院门,司大将军就候在那儿。 兮月脚步顿住。 记得上次见时,司大将军还是一头黑发,现下鬓边都有些斑白了,被夕阳染成金色,格外显眼。 他遥遥行礼。 兮月权衡了下,还是按下想径直离开的念头,主动迎过去。 走进,才发现他不止骤生华发,面容都憔悴许多,险些看不出他是个武艺高强、镇守边关的大将军。 兮月虚扶了一把,“大将军不必多礼。” 司大将军微微立直,抬头欲言,却是欲言又止。 兮月看着他,心道,司大将军戎马半生,怕是头一次陷入这样前后两难的境地吧,还是因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大将军。” 司大将军抬头,殷殷切切看着她。 这一眼,兮月只看到恳求,卑微得让人全然无法想象那传说中虎目怒睛,连狄戎都能吓跑的模样。 仿佛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为儿女操劳、还债的老父亲罢了。 兮月以此来说服自己。 于是开口,“大将军放心,诏狱只是关押,不会有人对她用刑的。至于陛下那里……” 她勾了勾嘴角,宽慰他:“陛下既已应了将军,一言九鼎,便不会因此苛待将军府,一切同以往一样,不会有变。” “况且公事上,将军了解陛下为人较吾更胜,也请将军相信自己的判断。” 司大将军闻言郑重道:“臣自是相信陛下的,此事臣只觉愧对陛下,也愧对娘子。” 苦笑一声,“臣来此处,只是想自娘子处知道些臣那罪女的消息,也是想……亲自向娘子请罪。” 说着,便缓缓躬下身躯。 这样瞧着,让人自然而然便生出了叹英雄迟暮的惋惜。 于是兮月的声音被显得有些冷淡,“将军不必如此,此事只在吾与司应姝之间,与将军无关。” 她退后一步。 星彤到司大将军身旁,客气示意,“将军请回吧。” “将军保重。” 言罢,兮月便径直走向车辇。 到了地方,兮月车帘拉了一半,手顿住。 她看着车辇里的人,微微睁大眼。 “陛下怎的在这儿?” 宫御握住她搭在车边的手,微一用力,便把兮月拉了上来。 幕帘晃了晃便落下,里外分割为两个世界。 兮月被拉着坐在宫御怀里,宫御紧紧抱着她,歪头埋进她的颈脖,对那珍珠软玉般的耳垂轻咬摩挲。 惹了贵妃脖颈耳边一片艳红。 “来接贵妃。要不是看见司大将军,我便进去迎你了。” 一边说,一边熟门熟路握住兮月的手。 “里面冷吗,该让你多穿些的。” 兮月把手挣出来。 “不冷。”歪头哼一声,“说得好听,真想去,区区一个司大将军,还能挡住陛下不成?” 宫御低低笑了起来,兮月听得人酥酥麻麻的,面上都染了薄红。 “娘子开恩。辛苦娘子了,替吾挡了挡。” 兮月习惯性卸了力气,窝进宫御怀里。 “算了。司家……也算受害者吧。”兮月垂眸。 “别这么说,”宫御摩挲着她的头发,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神幽邃、冰冷。 声音却如常,入骨的冷意只透出丝毫,“司家培养出了个好女儿,如今,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兮月注意力却在头发上。 想了想,懒得动,也任他摸了,反正乱了就让他想办法。 到了地方,步辇停了,兮月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宫御疑惑地低头看她。 兮月理直气壮瞪回去,命令都显得娇憨,“不想走了,你抱我。” 宫御没忍住,俯身亲了一口,抱着她起身。 兮月被偷袭了个猝不及防,一张脸全红了,赶紧把脸埋进他颈边。 咬牙切齿,“偷袭怪。” 狠狠锤了他一下。 宫御怀里抱着心尖儿上的贵妃一路往里,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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