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就这样抱着她,等她缓过来。 她支着自己后退一步,低眸望着地面。 他怕她不稳,一直手臂伸过来扶住她。 隔了一段距离,得用更大的力气。 于是这么厚的衣裳,也能隐约看出肌肉的轮廓。 她也确实有些支不住,一只手抬起,正正握上那一块鼓起的肌肉。 不由想到从前在床榻,她受不住时,就这样抓着他的胳膊,他的肌肉在手下一鼓一鼓…… 一霎,被烫到一般,猛然缩回来。 脚下顿时不稳,他眼疾手快上前一步。 于是她又软软在他怀中了。 微恼地咬唇,轻哼一声,嗔怪,“之前我要你多亲亲我,多抱抱我,你偏不,偏要在这种时候……” 他看着她,眸中汹涌,压抑着。 她抬眸,一片水汪汪,“那你能不走了吗?” 他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向前。 又动作轻柔将她在床榻上安放好。 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向外走了。 她只觉周身一凉,他温热的怀抱远去,再抬头,便只见他的背影。 一眨眼,过了转角,便连背影也不见。 她久久望着,一会儿,轻笑出声。 夜色沉沉。 …… 兮月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梦里的宫殿是一座孤岛。 殿外阳光普照,厮杀声震耳欲聋,殿内门窗紧闭空空荡荡,静谧像是能吞天灭日的饕餮,她只能听得到持续不停的耳鸣。 腹部的痛变钝了,像是内脏被持续不断地击打。 她有些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认出来眼前狰狞的面目,梦外的记忆钻空注入意料之中的恍然。 原来是德妃姐姐啊。 她记忆里的德妃姐姐一直都是美的,端庄的,这是她见过姐姐最丑的时候了吧。 怎么一直在朝她吼,声音那么嘶哑了也不停。 “兮月你活该!哈哈哈活该你轻信我!你不知道吧,我一直都在给你下药,我把你的补药里加了红花!哈哈哈从我知道你有孕那天起,我就一点一点地给你下!” 这声音混乱、狰狞,一层层裹着万钧之势压下来。 身下的血好像漫到了空气中,黏密浓稠,挤压着她的呼吸。 接着的是靠耳低声密语,如尖刀刺入心脏,一刀一刀,四分五裂。 “你可太蠢了呀,谁让你天天往我宫里跑呢,身体不舒服都要来找我,不然我哪有机会啊,陛下把你保护得那么好。” 她辨得出,这声音咬牙切齿,恨她入骨。 兮月害怕极了,一瞬间姐姐的面目甚至比身体的疼痛可怕一万倍。 一字一句像张牙舞爪的恶魔嘶吼着朝她挤压而来,她喘不过气,却还挣扎着要往姐姐那儿爬。 一直在哭,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哀求一般,“好痛啊……姐姐,你在说什么啊。” 德妃突然笑了,暗哑的声音像锉刀磨骨,“好妹妹,痛就对了,姐姐就是要你痛。你升位份的时候,和陛下享受的时候,和我讲你的开心的时候,我都这么痛,我还整日整夜想你给我说的话,想你的模样,无时无刻都恨不能把你从高高在上的位子上扯下来!” 兮月抽搐着,不知是痛的,还是受不了这些话。 只是血淋淋的手死死抓着德妃的衣摆。 德妃头高高昂起,斜眼往下鄙着她,拎着裙摆狠狠一扯,后退半步。 “别拿你肮脏的手碰我。” 寂静升腾,盘旋,撕咬。 她突然又捏出笑脸,像鬼怪重新找回了端庄的皮,慢吞吞行了个标准的礼。 “妾给贵妃娘子请安了,祝贵妃娘子日日顺心,身体安康。” 那笑容渐渐生长、扩大,最后忍不住涌出声来,仰天大笑。 浑身的力气都在供养这疯癫的笑,桌面摆台上各式各样的名贵瓷器叮叮当当被扫下来,为这笑声奏乐伴舞。 窗外忽远忽近的厮杀声,狂风略过草木声,都在因此狂欢。 德妃如此爽快,那些沉在心里的石头此时此刻被她尽数甩了出来。 “哈哈哈兮贵妃您看啊,陛下赐您的器物都碎了啊……哈哈我告诉你,我从来不稀罕你把陛下给你的东西拿给我,从来不稀罕!你看你看……都碎了,现在都碎了!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绕过心间,绕过屋梁,笼罩着飞雲殿,严丝合缝。 声音那么大,好像天空都能听到,太阳也能听到。 可兮月伏在地上,身体精神的苦痛伴耳边张狂的笑语都在渐渐朦胧,飘飘荡荡。 偏偏脑海不听话。 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么多次生病时,德妃姐姐坐在床前哄她吃药,揉她的头发,安慰她很快就能好起来。 有宫人害她时,姐姐第一个冲在前面,想方设法替她讨回公道。 误会陛下去其它妃子的宫中过夜时,姐姐骂一直哭的她不争气,为了个破男人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什么时候变的呢。 什么时候变得呢…… 兮月自嘲地扯扯唇角,眼中一片空茫。 多讽刺啊,现在了,她连她什么时候变的都不知道。 兮月仰头,德妃姐姐笑得前仰后合,她看着有些晃晃荡荡,带着残影。 声音都失了真,好似她沉在水里,在听岸上的人讲话。 笑声渐渐没了,德妃一步一步走过来,鞋尖差一点儿就碾上兮月的脸。 她端端正正立好,声音尖得好似唱戏。 “那这就不打扰贵妃娘子了,妾先行告退。” 恭恭敬敬,行了个全礼。 …… 兮月趴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宫殿大门长长一声“吱呀”,像濒死的哀鸣,炽热阳光短暂光顾了一瞬,又被关在门外。 门内,尘埃都渐渐沉下来,被压在坟墓里,无处可逃,无处可去。 …… 晨光洒满大地,初夏的天尚且温柔,容清凉的风携着花香吹来。 与初春全然不同的气息溜进内殿,帮这个身上身下全被冷汗浸湿、战栗着近乎抽搐的人,把梦魇的裂隙撬得更大一些。 极漫长的挣扎后,好容易清明一些,她已瘫在床上,连战栗也不能了。 神思朦胧间,兮月蓄了好一会儿力气,才支得动手与胳膊,艰难地往身子底下挪。 用力的那半边抖得不成样子。 她摸索着感受了好久,才恍惚知道所触及的不是血的粘腻。 于是又用另一只手去摸枕边的铃,那么近,可好容易响了,她眼睛都微微上翻,眼前全是花白,耳鸣声之大,让她连响声的一丝一毫都听不见。 手无力地松开,短暂时间里,她五感尽失。 听不见看不到一众宫婢涌了进来,感受不到自己被星兰星彤合力扶起,穿上绣鞋。 不知道自己被架着往软榻挪动时,腿受不住力,一直在颤。 坐在塌边,她只能瘫在星兰怀里。半阖的眼一直在颤,缝隙里露出的部分只有眼白。 直到宫婢熟练地更换好湿透的床单被褥,直到她被服侍着擦拭好身子,盥洗完毕。 才隐约能看到眼前的东西。 只是愈来愈躁动缥缈。 更清晰的,是时不时闪回的,满眼的腥红,与尖锐的笑声。 她不敢让视线实实在在定在一个地方,不然连空间都会蠕动。 眼睛缓慢地眨,她近乎用所有气力去控制让一次次闭上的眼皮撑起,强迫自己清醒。 她再受不起一场光怪陆离的炼狱。 神思怔怔的,像被罩在一个严严实实的罩子里。 想哭,也哭不出来。 钝钝地,挣扎地想,怎么,怎么就这样了呢。 明明,她昨日,还好好地与陛下说笑呢。 怎么总是一梦魇,就这样了呢。 要是……要是没有噩梦该多好啊…… 兮月呼吸断断续续撒在星兰耳边。 微弱、沙哑,“前些日子……卧床不起,倒是,能睡个好觉。” 星兰拢起娘子鬓边又被汗湿的发,眼中闪着泪花,声音却笑着,“前些日子那是昏睡,现在娘子身子好些了,才做梦呢。” 这话模模糊糊落在兮月耳朵里。 她没有应答。 每每夜里,虚弱的身体,止不住的冷汗,回想时她都害怕。 会不会某一天,她就陷在梦里,再醒不过来了呢? …… 待精神好些,大半日又过去了。 她望着窗外。 “去问问,陛下还有多久回来?” 入骨的疲倦浅浅附着着一字一句。 星彤出去了。 星兰守在兮月近前。 这些日子,陛下也好,她们这些宫人也好,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 可苏大夫被问再多遍,太医令来看再多次,也都只道心病还须心药医。 是药三分毒,娘子这样的身子,任哪个大夫,也不敢再多开药。 …… 临近傍晚。 兮月眼微微阖着,侧靠在软榻上。 她看到光秃秃的枝丫映在血色泛黑的暗夜天空,交错盘桓,扭曲旋转。 转瞬,又好似是飞雲殿的窗,密密麻麻交叠着,排了一层又一层。 又像守军与叛军正在拼杀的剑戟,铿锵的声音一直一直在响,没有停歇。 她不耐地皱起眉。 翻了个身,准备起了。 “吵醒你了?” 转头,宫御就在榻边。 她摇摇头,努努嘴,依恋地伸手要抱。 声音软软的,“你来得好快呀,我只是让她们去问问。” 宫御躬身,抱她坐在怀里,“娘子亲自传唤,哪敢拖延。” 大手抚上她的脸颊,细细地怜惜地看,“还是睡不好吗,说是刚睡下不久。” 兮月失笑,“哪有,只是歇歇,没想着睡。” 她抱住宫御的腰,枕在他的胸膛上,紧紧贴着她的陛下,“就是想你了,想抱抱你。” 宫御低头,以手为梳,仔细整理兮月有些乱的头发。 “我一直在呢,别怕。” 兮月在他怀里,忽然就落下泪来。 “嗯嗯,”话语间带着哽咽的鼻音,“我知道……” 眼泪簌簌落下,“……我知道的。” “月儿,”手忙脚乱地为她拭泪,“月儿……” 她哭起来,好像是在他的心上落雨。 稳着声音,“别哭,怎么了,告诉我可好?”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 “陛下,”她抬眸,哀伤如云雾缠绕,嘴唇颤着,“我都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办了,明明,明明她都入狱被关起来了,为什么我还是忘不掉呢……总是噩梦,怎么都没办法。” 她越说越急,紧紧抓着他的手,“我想见的是陛下,我想日日在一起的是陛下,我不想要想起她,我……” 喉咙忽然哽住,急急喘息两下,“我……” 她紧紧闭上眼,手抖着抚上胸口,哽咽不能言。 宫御抱住她,很紧很紧,大手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从上往下顺着。 “别想,月儿,没办法就别一直想,我在呢,交给我,我来想,好不好?” 在她背后的手指偶尔轻颤,声音稍急,语调却那么沉稳。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有些发抖。 他的气息缠绕,她渐渐静下来。 蹭蹭他的颈脖,小声,委屈,“你要怎么想?” 他安抚地贴她的唇,能尝到她咸咸的泪,厮磨。 良久,她的睫毛微微颤着,终于,沉入吻中,眉目舒展。 分开,他大拇指细细摩挲过她红红的眼周,认真,“月儿,你想见她吗?” “嗯?谁?”她双眼尚迷蒙。 忽反应过来,眉又要蹙起。 被宫御摁住眉心。 她抬手捏住他的手,拉下来。 他接着道: “司将军所求,留她一条命。” “月儿,你想见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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