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小苏玥玩笑般的语气，其脸上那抹既脆弱又漂亮的笑，亦猝不及防地映进了小沐辰的泪眸之中。 这抹笑，与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里，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的那抹笑，仿佛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此时此刻，小沐辰却突然又对这抹笑，生出了许多疑惑。 正如初见时的那般疑惑——她明明已病入膏肓，可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不过与那时不同的是，这次他直接问了出来：“小病秧子你都快没命了，为何，为何还能得笑出来？” 小苏玥对小沐辰的不答反问，并无太多意外。因为他总是这样，时不时地会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而眼下这个问题，对于小苏玥来说也并不难。是以，她缓慢地咽了一下微疼的嗓子后，便直接答道： “是父亲教我的，他说在剩下的日子里，要多笑一笑，多留一些好的记忆。现在你这被哭成花猫的脸，便是一个十分好笑的记忆，不信的话，你也去照照镜子，定会笑出声来~” 小苏玥的回复虽然是轻松的，但其亦说出了她的笑，与她的死亡之间残忍的关系。 纵使小沐辰尚是稚子，无法全然理解话语间的残忍，但他依然对这个“轻松的”回复，无法认同，继续反问： “难道，你不害怕吗？不害怕死亡吗？” . 小苏玥难得怔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对她来说有些难，不得不认真思忖一番，再做回答。 自记事起，小苏玥身边最不缺的，大概便是有关死亡的话题： “老朽无能，这先天隐疾实在是无法根除。” “如若今夜依旧高烧不退，恐要殒命矣。” “哎，活不久了，大概撑不过下个冬天。” “这个方子只能吊半年命，你们还是另寻他法，或是提前备好后事吧。” …… “玥儿，呜呜呜~我可怜的玥儿，都是母亲的错，是母亲把你生成了这般。” “夫人，莫再哭了，死亡这桩事，是我们每个人都需面对的，玥儿只是早我们一些。莫再哭了，还是要多笑一笑，难道你想给玥儿最后留下的回忆，便只有你的眼泪吗？” …… 小苏玥的耳边一直充斥地，便是这样的失望和绝望。 她早早地便知晓了自己的结局，亦从未拥有过任何希望。 或许她也曾害怕过，也曾大哭大闹过，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什么都改变不了。 最终，她只得妥协，配合着大人要求的一切，“笑着”等待着结束的那一天。 在这样的等待过程中，她应是早已经不畏惧死亡了罢。 况且，她想或许那样，便不会再被病疼折磨，亦不用再喝难以下咽的苦药，不用再被困在小小的屋内，而她的母亲亦不用再哭泣了…… 思及此，无所畏惧，无甚牵挂的女孩，便百无禁忌地回答了小沐辰方才的提问——“你不害怕死亡吗。” “我认真想了想，大概是不怕的。” 无人能想象到，这句轻描淡写的“不怕”，到底对小沐辰的震撼有很大。 他与小苏玥成长环境完全不同，对待死亡的态度亦截然不同——她无畏，但他却害怕极了。 只因自记事起，小沐辰每天都活在美好的期许中。 “看辰儿，这眉眼，这神态，简直与其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将来必定能和其父一样，成为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什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看你这眼神越来越差了。这孩子，明明比其父俊秀许多。辰儿别听你张叔胡说，且记住我的话便行——长大后一定要离那塞北远一些，就留在京中多娶几房媳妇，多下几窝崽子，壮大你们沈家，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大事！” “哈哈，你这大老粗，对一个孩子瞎说什么，你看辰儿都被说得不好意思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辰儿，你与叔伯们说说，长大后想成为什么？” 小沐辰：“等辰儿长大后，要成为大英雄，要保护父亲和母亲。” “哈哈哈，好，看到没，不愧是沈瑞的儿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的志向！走，我们别理他，张叔带你舞木剑去！” …… 小沐辰的耳边一直充斥地，便是这样的话——是与小苏玥耳边所充斥的失望与绝望，截然相反的希望与期许。 小沐辰之所以对死亡那般惧怕，便是因为如此。 因为所有人，都只同他讲述生命的美好，却从未有人告知过他生命的脆弱，以及死亡的残忍之处。 小苏玥之所以这般无畏，便是因为无人向她讲述过美好的将来，甚至无人对她问过一句——玥儿，长大后想做什么。 所有人传递给她的都只有死亡的结局，以及无尽的失望与绝望。 所以死亡对她来说，早已不值一提，甚至已成了一种解脱。 而与之相反的，对生命，对将来都满是期许的小沐辰。当其面对死亡时，会害怕得无法入眠，难过得泪流不止。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他马上又遇到了一个新的同伴，一个愿意燃尽生命最后的光，将他从黑暗中，从恐惧中捞出来的同伴。 可，就在他马上要从黑暗中走出来，马上要忘却那些殇痛，马上要得意忘形地重新开始期许未来的时候。 无情的命运却又突然告诉他： 黑暗中那束微弱的光，马上要熄灭了；他仅剩的唯一同伴，马上要抛弃他了。 男孩再一次陷入了恐惧的深渊之中。 他近乎颤抖地对自己唯一的同伴喊着：“不，小病秧子，你应该害怕才对，你应该活着才对。我亲眼见识过死亡，它非常可怕，它足以摧毁所有的一切。” “从那刻起，我的母亲便再也无法睁开眼睛，再也无法笑，再也无法说话，再也无法满怀期待地等着父亲的归来，亦再也无法兑现陪我长大的承诺。” “小病秧子，你如若死了也会如同这般，什么也做不了了。你不是说过，想同我一直在这里玩儿吗？我不是也说过会一直罩着你吗？小病秧子，你不要死掉，不要抛弃我，我真的只有你这一个朋友了。” “而且你不是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与潇湘苑有何不同吗。我都想好了，以后，待你身体好转能出府的时候，便带你去逛市集，带你去看山樱，带你去蹴鞠，带你去放纸鸢，带你去……这些都是母亲带我做过的，我保证它们都真得很好很好玩……” 渐渐地，小沐辰越说越难过，越说哭腔越重。 与此同时，在他的哭诉下，小苏玥原本眸中的轻松与无畏，亦终于消失了。 她觉得小沐辰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他不仅脸上有两抹看上去十分讨喜的可爱红晕，他还会在潇湘苑一直陪她玩，还会在她害怕睡不着的时候，不停地讲故事给她听，有时甚至还能“同甘共苦”地，帮她“分担”一些苦涩的药……而现下，他还说“以后”要带她出府玩，第一次有人同她说“以后”…… 小苏玥对小沐辰说得和做的这些，都很是感动，但同时她亦很是愧疚、很是难过。 她想开口像过去那般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不要再哭了。 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他方才说得都对，她的确没有信守承诺，的确要“抛弃”他了。 可她也不想这样啊！ 她也想一直同他一起玩，她也想去他说的那些地方看看。 可她没有办法去，她的生命并不是她能左右的…… 最后，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的小苏玥，只能满是愧疚地看着他哭…… 而没有得到任何安慰的小沐辰，也哭地愈来愈久。 直到天色都已完全变暗，直到小小的内寝里又挤满了人的时候，小沐辰才停止了哭诉。 . 只见，无论是下职后归家的苏相，还是昏倒后又醒来的苏母，抑或是下了学的苏启明，都一脸凝重地围在塌边，等着柳太医的诊脉结果。 而眼睛红肿的小沐辰，被他们挤到了角落处站着。他小小的个子什么也看不到，只得屏气凝神等待着柳太医出声，生怕错过一个字眼。 时间便这样及其缓慢，极其难熬地在潇湘苑流逝着。 柳太医叹了许多声气后，才收回了手： “和老夫，一年前，下的诊断结果一般无样。虽然这一年的时间里，试了不下十几副的方子，但均未有成效。唉，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你们还是尽早做好准备吧，短则半月，多则三月，便是尽数。” 话落，苏母再一次抓着小苏玥的手，痛哭不止，“我的玥儿，呜呜呜，都是娘亲不好……” 苏启明亦是满脸悲伤，满脸自责地对自己的胞妹忏悔道： “玥儿，是兄长不好，这段日子一直忙于进宫为太子陪读的事情，竟忽视了你。但是你放心，兄长保证，以后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陪陪你的。” 而躺在榻上的小苏玥，并不似他们情绪起伏地那般大，她只是似往常一般“熟练地”出声安慰道： “不是母亲的错，母亲无需自责。况且我都没难过，母亲怎么倒是先难过起来。” “嗯，我都晓得。虽然兄长来看我，我会很开心的。但是兄长那么忙，那么累，倒也不必日日都来，只要隔个三五日能来看看我，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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