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名唤作雪儿的婢子退下后，内寝又恢复了静默。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昨日。 沈沐辰还是在床侧，以守护者的姿态，看着苏玥； 柳世芝还是顶着灼人的目光，谨小慎微地寻找穴位； 苏玥依然闭眸，安静地接受诊治。 可一切又与昨日不同。 那便是在这静默之下，不断涌动的，更加汹涌的暗流： 无人知晓苏玥此时内心的煎熬感和扭曲感，亦无人知晓，沈沐辰仿若沉在深海般的无力感和窒息感。 当然更不会有人了解，柳世芝心中的五味杂陈。 …… 半刻后，夕阳退去，夜色渐渐升起。 高压之下有些疲惫的柳世芝，在引针间隙，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而后在心里默念着： 只肖再有半个时辰，他便能引完针，离开这里，离开灼人的目光，离开令人胆寒的杀气，然后卸去一身疲惫，准备就寝。 但理想与现实之间总会有些偏差。 半个时辰后，当“劳苦功高”的柳世芝引完所有的针，终是松了口气般地准备起身休息。 可他甫一站起身，恰好对上了将药膳端进来的雪儿。 雪儿以为他是来迎药膳的，便顺理成章地递到他的手里，口中无比诚恳地说道：“尊请姑爷为小姐侍药。” 柳世芝的脑子还未反应过来，手就先一步接过了这“烫手山芋”。 霎时，酸痛的肘腕处，仿佛无形又中添了沉重的担子。 柳世芝进府三载有余，每每遇到苏玥身体虚弱的情况，都是由芳慧来喂药侍药。 但这几日，芳慧不在，侍药一事便都被沈沐辰揽了过去。 这新来的婢子雪儿，对此毫不知情，便直接略过沈沐辰，将药羹递给自己——这个苏玥名义上的夫婿。 若放在平时，他给苏姐姐喂个药也无伤大雅，不过就是这病人比旁人，麻烦些，难伺候些，会使自己本就酸疼的肘腕更加劳累些罢了。为了苏姐姐的身体，“善良的”他还是愿意“舍生取义”“大义凛然”地揽下这磨人的活计。 但沈沐辰的存在，着实令眼下的情况却有些尴尬。 因为当侍女将药羹递给自己后，沈沐辰便直接带着凌人的气势，强势地伸出手向他索要。 柳世芝在盛气凌人的逼视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方面，这几日这侍药之事，都是沈沐辰揽下的，而且他做的极好。 不仅擅长哄苏玥喝药，而且添碳加被，嘘寒问暖，样样都做得比芳慧还要精细许多。 这般想来，好似的确应该将这药羹交给，做得更好的沈沐辰。 但另一方面，他柳世芝又是苏姐姐名义上的夫婿，需要在他人面前，时刻维持着夫妻和睦的假象——那他此刻便应该，忽视面前这尊“杀神”，直接体贴入微地给苏姐姐喂药才是。 而且苏姐姐今晨，那般决绝地将他赶走，应该不会想要他来喂药。 可他看起来好凶啊，如若不给他，他会不会打人啊…… 仅仅是几瞬之间柳世芝百感交集，进退两难。 . 而当苏玥听到侍女的这句“尊请姑爷为小姐侍药”后，本是想出声阻止，因为今日她已然恢复一些气力，无需旁人喂药。 可沈沐辰在她出声阻止前，便向柳世芝伸手，似要将那碗药膳从柳世芝手里接过来。 见此，轻如薄扇的睫羽快速煽动着，而后她似下定某种决心般轻声说道：“柳世芝你来。” 少女只是一句浅浅的低语，便如有千军万马的力量，令沈沐辰那些强势的不容拒绝的动作，堪堪停住。 苏玥在帐内看不真切沈沐辰的表情，但是她看到了沈沐辰泄气般，垂在身侧的手。 心里无不悲决地想着，或许沈沐辰看到柳世芝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应该就能放下自己，安心离开这个樊笼。 . 而这边的柳世芝还是愣在原地时，苏玥便又一次眼神示意他。 柳世芝罕见地读懂了，苏玥眼神中催促的意味，而后一边慢慢地坐到塌沿，一边小心翼翼地撇了下沈沐辰的神色。 显然苏玥的一句话，冲散了沈沐辰周身所有的锐气，令他溃不成军。 柳世芝望着他愈发黯淡的眸子，突然又不怕他了，甚至觉得沈沐辰有几分可怜。 但他发誓也仅仅是几分，他还是无条件地站在苏姐姐这边。 是以，坐定在塌沿的柳世芝，回过神来后，便舀了一勺难辨颜色的药羹，略显生疏地抵在苏玥的唇边。 苏玥只犹豫了几瞬，便悲壮地张开口。 . 这药羹是前日柳世芝新调配的，由一些极其珍贵的滋补食材和药材熬煮而成，是最适合温养苏玥身体的食补方子。 但这药羹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便是极其难吃。 刚做出来那会儿，柳世芝自己浅尝了一口，下得结论是——路过的狗都会望而却步。 这两日来，苏玥面对如此难以下咽之物，都是被沈沐辰连哄带骗才吃进去几口。 但这次下了狠心要将沈沐辰“推走”的苏玥，想要向沈沐辰证明，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苏玥没有任何抱怨，以极快的速度地吃着柳世芝递来的每勺药羹，试图令它们无法在味蕾上有半分停留。 当然如若忽视，她愈发惨白的脸颊和愈发绷紧的唇缝，大概这便是一次能载入“潇湘苑史册”的，最快速的，最成功的吃药。 . 由于整个过程太过顺利，柳世芝不可置信地，望着空空如也的碗，内心不禁产生怀疑——莫非今日这药羹放错材料了，没有那么难吃了？ 他带着怀疑，伸出自己的小指在碗底蘸了些底沫，而后俯身低头浅尝了一下味道。 瞬间，腥气伴着涩味，还有一大堆柳世芝无法形容的诡异味道，在唇齿间不断发酵。 他赶紧转身大口喝着茶水——还是如此难吃，他可以万分确认这方子准确无误。 那将这一碗药羹悉数吃完的苏玥，又是何等感受？ 他有些一言难尽的看着苏玥。 …… 可还未给柳世芝太多惊讶和犹疑的空闲，婢女雪儿便踩着点，将苏玥还要服用的药汤和蜜饯，一并呈了上来。 而且理所当然地交给了这里的“男主人”——柳世芝。 柳世芝只得认命地接过来，准备继续喂药。 很快一勺新的黑乎乎的汤汁，再一次仿佛“挑衅般地”抵到了苏玥的唇边，挑战着苏玥所有的涵养，所有的耐力！ 方才她已经忍着恶心，强装镇定，速战速决地，将一碗身份不明的药羹吃了进去。 而现下这药羹难以言说的余味未散，又被无缝衔接上一勺苦涩的“黑汤”，清浅的秀眉紧紧地蹙了起来。 她想开口令柳世芝暂且停下，可她甫一启唇，那药勺也跟着倾斜下来，温热的药便毫无防备地顺着唇缝流入舌尖。 无法消散的苦味瞬间席卷苏玥全身，击破了她所有的自持。 她似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般，将两只皙白的柔荑，搭在身前之人的衣袖上，而后淡唇似在求救般，微微张开，漏出里面那抹诱人的红。 这个动作是苏玥这几日被沈沐辰哄着吃药后，向他撒娇索要蜜饯时的举动。 方才苏玥突然被苦到，便习惯性地做了这个举动。 只不过，有所不同的是，这次身前之人换成了柳世芝。 柳世芝知道苏玥平时的习惯，喝一口药，便要吃上一块蜜饯。遂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只是任劳任怨地，公事公办地，直接拿起手边的一块蜜饯塞了进去。 . 可这一幕对于沈沐辰来说，却是分外地刺眼，醋海翻腾。 这样的玥儿明明应该只能自己看到！ 他紧紧地握着腰间的佩刀，发疯般地想要将柳世芝砍了，发妄般地想将苏玥那抹红占为己有，发狂般地想将眼前这副“郎情妾意”的画面撕毁！ 可这一切发疯、发妄、发狂，在苏玥面前，却成了他无法轻举妄动的枷锁。 他怕吓到她，他怕她会怕他。 他只能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死死地关住心里那头正在发狂的野兽。 …… 而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苏玥，是在咀嚼了两口蜜饯，稍稍压住一点苦味后，才如梦方醒—— 她竟一时将柳世芝当做沈沐辰，向他撒娇索要蜜饯。 她一边小口嚼着蜜饯，一边心虚地瞥了一眼沈沐辰的神色。 这一眼，苏玥直直地撞到了沈沐辰.那仿若要将一切吞噬般地幽邃眸子。 苏玥咀嚼的动作被吓得一停。 她连忙错开视线，而后在慌乱之间，找不到焦点的视线，定在了柳世芝无辜的脸上。 柳世芝见此，以为苏玥是要他继续喂药的意思，便又舀了一勺抵在苏玥的唇边。 苏玥下意识地张嘴含住，而后混着蜜饯一齐吞咽了进去。而后柳世芝无需提点，便能及时地将蜜饯，递到她的唇边。 全程，苏玥的余光都注意着沈沐辰。 她知道他生气了，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将柳世芝当成了他，而生气了。 如若在以前，她定会好好和他道歉，好好向他解释。但是现在的她，有些苦涩地想，这样或许能将他气走也好～ 随后，淡唇再一次接住了柳世芝喂来的药。 再之后，是十余次同样的喂药动作。 …… 苏玥在沈沐辰愈发幽暗的脸色下，喝完了一整碗药，吃下了一整盘蜜饯。 沈沐辰没有按照预想地那般被她气走。 如若忽视那对讳莫如深的眸子，便好似什么都尚未发生，他依然是这世间.苏玥最忠诚的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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